在看到这两个人时,瞿期的脸色几乎瞬间沉了下去,他扶着车门沉默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音量“嗯”了一声,自顾自坐到后座。
后座的座位上放了件外套,他伸手理了理,恰好和中控镜里的目光对上。那双眼睛看起来不算苍老,但很冷漠,直勾勾的,还带着一丝提防。
下一秒,柳昭也坐了上来,中控镜的那双眼睛又变得转瞬带笑,像个慈爱的父亲。
“怎么不叫人?你方叔叔,不记得啦?”柳昭笑问。
瞿期没吭声,就听副驾驶上的男人说:“没事,叫不叫都行。”
说完,那人又侧身回过头来问:“醒醒,身体怎么样啦?”
瞿期垂着薄薄的眼皮,像是没听到似的,把书包放到了靠枕后方。
柳昭拍了拍他的手说:“人方叔叔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瞿期深吸了一口气:“吐了一个星期嗓子疼,不想说话。病不病的,至少现在看起来应该是还没死。”
说完,他就抱着双臂,困倦地往后一靠,全然一副吞了炮仗的模样。
柳昭收了笑容,有些不悦:“你这孩子,谁又惹你了,怎么越长大越没礼貌呢?”
副驾驶上的男人打圆场说:“没事没事,醒醒累了就让他休息吧,回家再说。”
这个医院离家不算远,但开车还是得花十来分钟。
瞿期被两个人夹在后排中间,一点极细微的动静都能通过衣服的摩擦声传到他耳朵里。
左边那个男生一路都在小声问柳昭问题,一会儿说“妈,这里是不是又修了个商场”,一会儿又说“妈,我怎么记得以前这里有棵特大的树,上哪儿去了,砍了么?”
……
窸窸窣窣的谈话声持续了十多分钟,终于在司机一脚刹到路边时安静下来。
柳昭叫了他一声:“醒醒,下车了,我们到家了。”
瞿期睁开眼,又看她拍了一下副驾驶那人的肩膀说:“对了方谦弘,我昨晚放后备箱的那个箱子你给我拿下来没有?”
方谦弘说:“昨晚就拿了,给你放客厅了,你没看见?”
柳昭随口道:“没注意,拿了就行,走吧。”
瞿期拿了自己的东西下车,没等后面的人,低头一言不发往家走。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头,发现是那个男生跟了上来。
这人名叫方懿,是柳昭和方谦弘的儿子,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方懿刚上初中,个头蹿得挺快,只不过往瞿期身边一站就显得还差了不少。
他追上来,试探着问:“哥,你不高兴?”
瞿期不太想回答,但方懿跟他没什么过节,他无视了一会儿,还是说:“没有。”
“那你刚刚在车上怎么都不说话?”
瞿期走到院门口,拿出钥匙开门,语气毫无起伏地说:“你住院一周出来会想说话么?”
说完,他拧了一下钥匙,头也不回地进了家门。
几天没回来,家还是那个家,模样还是那个模样。
唯独走到玄关换鞋时,看到鞋柜里多了几双男女的皮鞋,还有两双学生的运动鞋,原本还算空荡的鞋柜霎时被填得有些拥挤。
瞿期站在原地,盯着那几双鞋看了几秒,把自己的鞋子放到了另一个柜子里,然后转身上了楼。
在住院的这些天里,他房间那堆打碎的玻璃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水渍也被拖过,逆着光线开门时,能看到清晰干净的反光。
瞿期随手把书包挂到门后,抽了骨似的把自己砸到椅子上。
他后仰着头,后脑勺抵着椅背垂落下去,大脑渐渐传来充血的感觉,只是没垂多久,就听到一阵敲门声。
“谁?”他问。
柳昭又敲了两下,同时回答道:“醒醒是我,怎么一回来就缩在房间里,不下来陪弟弟玩会儿吗?他们学校这几天放秋游假,特意闹着要来找你玩。”
瞿期一股无名火积压在胸口,他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在柳昭再一次敲门时,他站起来一把拉开门,消耗着剩余的耐心说:“市里下周就要一调,学校发的卷子我连一半都还没做完,我有时间玩么?”
柳昭愣了一下,说:“好好好,那你安心做作业,我让弟弟别上来打扰你,做完了晚上再陪他玩也行。”
瞿期没反应过来:“什么晚上?”
“晚上你和弟弟一起睡。”柳昭说,“家里房间不够,你看,楼下楼上各两个房间,我和你方叔叔一间,你、小应、黄阿姨,你们三个各一间,你弟弟就没地方睡了嘛,你们兄弟俩这几天挤挤,也能说说悄悄话。”
“我没什么悄悄话要跟他说,”瞿期说,“我晚上去楼下睡沙发。”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你方叔叔和弟弟那么大老远的跟着我跑回来看你,你从见面就摆脸色,问你什么你也不说,两个男生挤挤怎么了?更何况家里也没有多余的被子。”
瞿期点点头,平静地问:“行啊那我现在说,我说我不想跟外人一起睡,你会听么?”
柳昭无奈地“啧”一声,叹了口气说:“弟弟怎么就是外人了?你们俩还有一半血是一样的,是亲兄弟俩。就这么说好了,你作业做完的时候叫他一声,十七八岁的男生还闹别扭。”
说完之后,她摆摆手离开了二楼。
瞿期嘭地把门合上,震得书包锁链砸在门板上,发出突兀又刺耳的声响。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方谦弘问:“怎么,吵架了?”
紧接着又是柳昭不甚在意的声音响起:“没什么大事,可能刚病了一周心情有点差,晚点应该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瞿期居然有点想笑,他站在门后极为讽刺地扯了一下嘴角。
看吧,说出来有用么?
屁用没有。
他转身回到椅子上,翻出那堆试卷,一门心思把自己砸进练习题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清空脑中那些杂乱心烦的想法。
为了不想见到那两个人,瞿期特意编了个借口没下去吃午饭和晚饭,然而九点多的时候,柳昭还是上来了一次。
她敲了敲门,声音隔着门板听起来闷闷的:“醒醒,我待会儿就让弟弟上来了?你们俩晚上挤一挤,听到了吗?”
大概是知道不会有回答,柳昭说完这话之后,脚步声又渐渐远去,最终停留在楼下,关灯回了卧室。
楼下的声音沉寂片刻,方懿敲了敲门,小声说:“哥,我开门了?”
瞿期拉开门,垂眸看着他,又越过他看了一眼楼下的客厅,没头没尾问:“他们睡了?”
方懿点点头:“怎么了?”
“没什么,”瞿期往卧室偏了偏头,“你进去吧。”
他说完反而准备往楼下走,方懿一下叫住他:“哥,你干嘛去?”
“喝水。”
瞿期走到客厅,短短一天,这里的气息仿佛变了样,拥挤地充斥着让人不舒服的粒子。
他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厨房打开了保温柜。
意料之中,里面依旧有黄阿姨单分出来的饭菜,考虑到他刚出院,留的大多都是清淡好消化的,汤也还冒着热气。
瞿期把饭菜端出来放到餐桌上,打开了两站微弱的筒灯,安静地吃了起来。
一天没怎么吃东西,饿着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饭菜下肚,反倒泛上来一阵阵饿狠了的反胃感。
他吃得很慢,大多数时间甚至是在发呆,一直吃到微烫的饭菜渐渐冷下去,玄关那边才传来开门的声音。
瞿期抬起头,远远跟应知寒对上了目光,看到他桌前摆着的东西时,对方明显愣了一下。
“回来了?”瞿期问。
“嗯。”应知寒往这边走了几步,有些疑惑地问,“这个点才吃饭?”
闻言,瞿期捏着筷子,无意识戳着碗里的米粒,片刻后他喉结轻滑了一下,偏开头眨了几下眼睛,这才转回来,笑着说:“是啊,加餐吃夜宵呢,怎么了?”
应知寒站在几步外没说话,他短促地轻蹙了一下眉尖又松开,过了几秒才说:“没怎么,刚出院,注意你的胃。”
瞿期微怔了一下,再看过去时,发现对方已经上楼了。
他吃完饭把碗筷收拾了,轻手轻脚关了灯,回房间时,却发现方懿坐在他的椅子上,双手揣在睡衣兜里,低头看着桌上的试卷,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
见他进来,方懿一下站起来说:“哥,你喝水喝那么久?”
“因为我是水牛。”瞿期随口回答了,又问,“你坐这干嘛,不到床上睡么?”
方懿说:“你没上来我不好意思睡,感觉不太礼貌。”
这个回答倒是出人意料,瞿期说:“你困了就睡。”
方懿:“那你呢?你还要写作业么?”
瞿期点点头:“嗯。”
“噢。”
得到允许,方懿上了床,缩到最里面,努力降低那种“寄人卧室”的存在感,奈何他嘴闲不住,隔一会儿又要问问题,隔一会儿又要瞎聊天。
瞿期闭了闭眼,拿出手机给应知寒发了条消息。
-醒醒好吧:睡没?
-Y:没,怎么?
-醒醒好吧:试卷有几道题不会,能过来问你么?
这条消息多等了一会儿,应知寒回道:可以。
瞿期看到消息的第一秒就抓了试卷本子要走,以防万一,他还是大发慈悲给方懿打了个招呼:“我到对面问题去了,你睡你的。”
方懿点点头:“好。”
又一次来到应知寒的卧室,瞿期显然比上次轻车熟路了一些,他把自己的卷子往桌上一放,十分自来熟地拿过椅子坐下了。
应知寒刚吹完头发,还看得出一点微微湿润的发尖。
他把毛巾挂起来,踩着拖鞋沙沙地走到桌前问:“哪些题?”
瞿期第二次用这个借口,显然还没吸取经验。他只是因为跟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待在一起太过不自在,这才想找个地方拖一拖。
然而看着应知寒真的在问,他卡了一下壳,说:“几张卷子加起来的有点多,我先整理一会儿行么?你不急着睡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说完这句话时,应知寒似乎往门那边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太短暂,更像是转身离开时的随意一扫。
“那你整理吧。”他扔下这几个字就回到了飘窗那边。
瞿期翻出那几张做完的卷子,一开始的确打算整理不会的题,但这几张难度都不算大,他理着理着就开始做起了新的卷子。
等到一整张做完,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什么的时候,手机的时间恰好跳到了00:00。
他心虚地看了一眼飘窗那边的人,对方也在做题,大概也是做得有点沉浸,以至于两个人都没提这件事。
瞿期一手撑着头挑题,另一只手捏着笔,还在一边把玩着夹卷子用的燕尾夹。
然而挑着挑着,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点困意。
在自己房间熬夜学习时,他经常会在困了的时候撑着头眯一会儿,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又接着刷题。
大概是这个房间同样太安静了,他眼皮一搭一搭就慢慢闭了起来。
十二点过十分,应知寒扫了一眼手机屏幕,正想问这人挑完没,还没开口,就听到书桌那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嘶……”瞿期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
“怎么了?”应知寒搁了书从飘窗上起身。
“没事,头磕到燕尾夹上了,痛死我了,不知道破皮没,有镜子么给我看看。”
“头磕到燕尾夹?”应知寒对这几个字的组合有点难以理解,他走过来说,“我看看。”
瞿期疼得龇牙咧嘴,他把自己额前的头发撩起来一些,微微仰起头,手还同时在桌上还原案发现场。
“就是这夹子被我立起来了,刚才困了没意识,头从手上一滑,就磕上去……”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完把眼睛转回来,却蓦然止住了话头。
应知寒站在他身前,微倾着上半身,仔细看着他的额头。
大概他太高,这个角度又挡住了顶光的缘故,光线只能从四周发散出来,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沉沉的,又显得极为认真,像是玻璃上蒙了一层极其微弱的雾。
他们的距离也靠得格外近,甚至能察觉到额头传来轻而平稳的呼吸。
瞿期心头莫名跳了一下,他倏地移开自己的眼睛,撩着发丝的那只手也放了下来。
他后仰了一下脑袋,打了个磕巴说:“应,应该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应知寒直起身,目光也随之收回来,“就是磕了个印子。”
“那就好。”
“暂时看起来有点像包青天。”
瞿期:“……去你的,平民见了包大人得跪下。”
应知寒轻嗤了一声说:“包大人还需要做题做到头磕桌上?”
说完他又问:“所以你要问的题整理完没?”
瞿期说:“你要睡了?”
“你觉得呢。”应知寒反问道。
瞿期恹恹地“哦”了一声,顶着锅盖说:“要不我明天再问吧。”
“……”
“我看出来你在在想什么了,你肯定在说,那你跑我房间混了这么两三个小时就是为了睡觉?”
瞿期摇头晃脑地学完应知寒的语气,又紧接着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大概因为跟你们这种第一名待在一起脑袋比较好用,我睡觉之前还刷完了一整张卷子。”
应知寒面无表情问:“所以现在你瞿大人准备?”
瞿期拿上卷子:“回去睡觉。”
应知寒点点头,朝门口比了个请。
走到门口时,瞿期手搭在门把上,却一直没拧下去。
一旦打开这扇门,就意味着他又要去面对那个所谓的弟弟,可光是一想到这些东西,他就觉得整个人都喘不上气。
就好像他们每个人身边有一团无形的阴影,所有人都看不到,只有他能看见。
只有他。
看他站在门边迟迟没动,应知寒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瞿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开门走了出去。
应知寒目光停留在那个门把上,然而片刻后,门把又动了一下,那个刚出去不到一分钟的人又回来了,甚至手上的卷子都没放。
“那个……”瞿期的神经枝丫似乎有一丝细微的挣扎,他说,“我能在你房间凑合一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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