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轻眨了两下眼,嘴角的弧度渐渐变得平直。
应知寒看着他的脸色,问了一句:“怎么了,阿姨会骂你么?”
瞿期沉默了一会儿,极小幅度地摇了一下脑袋:“不知道。”
按理来说,虽然排名第二,但他的成绩非常漂亮,无论是单科拎出来还是总分,放在别人身上都是几乎要敲锣打鼓的水平。
但柳昭不一定这样想。
可能是从少时到中年一直活在同龄人的前列,无论是学业还是工作,她都秉持着“要争就要争第一”的念头。
在学校前几次大型考试发送的成绩中,瞿期从来没有掉下过年级第一。所以即便这次的总分有所提升,但总归来说,排名是下降了的。
应知寒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看瞿期垂着眼,玩笑似的说:“要不然这样吧,我去跟我妈说,其实我的名字叫应知寒,这样我就是第一名了。”
见他还有心情开这种脑回路清奇的玩笑,应知寒低低地轻嗤了一声,顺着他的话说:“也不是不行。”
“算了,明天再看,被说两句也不会掉块肉。”
瞿期关了手机,又趴到床上看了会儿杂志,等到熄灯准备睡觉时,却还是失眠了。
他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吸顶灯挂在正中央,露出一个隐隐约约的灰白色轮廓。被子依旧像分隔带似的垂在中心,另一端的人没什么动静,大概是睡着了。
瞿期缓慢地翻了个身朝向外侧,没过片刻又重新翻回来,半朝着应知寒那边。
几秒之后,一个低低沉沉的嗓音问:“还没睡?”
瞿期一愣:“我吵到你了?”
“没有,一直醒着。”应知寒说完停顿了一会儿,问道,“睡不着?”
“算是吧。”
卧室安静了片刻,应知寒问:“还在想调考成绩的事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轻,却不是用气声在说,加上长时间没说话,再开口时,音色里就会带着一丝轻哑的颗粒感。
瞿期沉默了几秒。
他不太习惯关了灯躺着跟人聊天,这样的环境太过昏暗,只有听觉被无限放大,很容易让人诞生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像是被黑暗挤压出的一种亲密感。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又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低声撒谎道:“也没有,可能就是单纯的失眠,多躺一会儿就睡着了。”
回答完之后,瞿期又把自己翻到面朝外侧,对应知寒说:“你睡你的,我应该不会再翻身了。”
应知寒侧过头,看了一会儿那个半蜷着的轮廓,没再多问什么。
*
第二天一早,瞿期是被一阵突兀的当啷声惊醒的。
楼下厨房里大概谁碰倒了东西,不锈钢的声音倏然撞击到地面,又在地上翻滚了两圈,那阵嗡鸣声才渐渐沉寂下去。
他起来时,应知寒正在收拾书包,过会儿应该会和往常一样出门。
瞿期洗漱完,观察了一下楼下的情况,抬腿下楼准备吃早饭。
本以为能前几次一样风平浪静地结束早饭,却没想到吃了没几分钟,柳昭就拿着包和文件从卧室出来了。
她把东西放到玄关上又折返回来,拉开餐桌的椅子坐到了瞿期身旁。
瞿期捏着瓷勺的手顿了一下,说:“你今天起这么早?”
“也不算早,”柳昭给自己添了一碗粥,说,“吃个早饭有事要出门。”
瞿期“哦”了一声,垂眸继续吃着早饭。他两三口把剩下的东西吃了,把碗放回厨房就准备要走,却听到柳昭叫了他一声:“醒醒,陪妈妈再坐会儿。”
瞿期背对她,无声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朝餐桌走了过去。
“吃饱了么?”柳昭问。
“嗯。”
“上次不是说在看大学了吗,看得怎么样?”
瞿期说:“还在挑。”
柳昭点点头,把手里的紫米饼掰了一半递过来,说:“再吃点儿吗?你每次早饭就吃那么几口,难怪脸上没什么血色。”
“不吃了,我已经吃饱了。”
柳昭收回手,声音温和像在探讨:“没几个月就高考了,压力是不是还挺大的?”
瞿期在“有点”和“还好”之间抉择了一下,最终选择不开口。
事实证明,无论开不开口,柳昭都会继续往下说,进入了铺垫后的正题:“你们调研考试的成绩我看到了。”
她转过来看了瞿期一眼:“成绩好像下滑了一名?”
瞿期皱了一下眉心,“嗯”了一声。
“是有什么原因吗?”柳昭说,“压力太大还是没发挥好?”
对于这样的问题,瞿期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都没有,单纯就是能力摆在那了。”
柳昭不赞成道:“你以前的成绩都没下过第一名,说明你的能力就是第一名的位置,没关系,跟妈妈说,是有什么影响了你,心情不好就说出来,不要憋着。”
瞿期沉默地仰头看着了一下天花板,过了很久,他才把目光放下来,用为数不多的那点耐心说:“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能力问题,没有被影响也没有心情不好,而且你没看到我总成绩是上升的么?”
柳昭很快地回应道:“妈妈看到了,我们这不是在说排名嘛。”
她说完之后往楼上看了一眼,低声猜测道:“是不是因为小应住过来所以影响到你了?如果是的话你说出来,没关系的,我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柳昭当了很多年的上位者,对外人说话时,总是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哪怕在桌上谈生意,看似温和好说话,但话的背后也始终是强势的、不容置喙的。
唯独在瞿期面前,她像是完全放下了那些强势。
就像此刻,她一直在重复“说出来”和“没关系”,就像一个焦急的、真的想要解决问题的家长,甚至因为孩子的“叛逆”与“不配合”,让她显得有些束手无策,进而令人有些心疼。
可瞿期只觉得荒唐。
荒唐到想笑。
他极为讽刺地笑了一声,像是无奈,但更多是那种完全无法沟通的焦躁:“我都说了我没事,为什么会扯到别人身上?”
他忍不住提高了一些音量,仿佛这样能让柳昭听得明白一些。
“我说了是因为能力如此,所以只能考到第二名,你非要从我嘴里问出个所以然,可我说了你又不信。
“你固执地认为我一定是被什么影响了,只是不想说出来,可你最开始让应知寒住进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想过我可能会因为被影响而排名下滑?为什么一开始不问我的意见?甚至你明明都跟黄阿姨打了招呼,但是为什么我问的时候,你却跟我说你忘记了?”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一口气问这么多,柳昭低头捏着瓷勺哑然了很久。
瞿期替她回答:“因为你根本没考虑过我。”
“你只在乎你的生意。”
柳昭抬起头来,心平气和地问:“那我生意场上这么忙,每周都要到处出差,我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是为了谁呢?”
瞿期同样平静地反问:“是为了我么?”
他说:“你当初和方谦弘结婚的时候,生下方懿的时候,包括后来去沿海那边发展的时候,脑子里那个支撑着你的念头,是为了我么?”
柳昭回答不上来。
她询问道:“所以你是在怪我吗?”
“没有。”瞿期别开头,“你供我吃供我穿,我不是应该感恩戴德么?哪里来的资格责怪你。”
“那我一个当妈的不能问问儿子成绩吗?”柳昭敲了敲桌子,质问道,“我关心你也变成错的了吗?!”
瞿期倏然站起来,椅子“刺啦”一声往后滑了一截。
“可是你关心的那个点根本就不成立!”他转回来对柳昭说,“你觉得你在因为成绩下滑而关心我,可我根本就没滑,高考看的是总分不是年级排名。你只是一味地逼迫我按照你的思维走,为什么不能承认,这个世界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他闭眼呼吸了两下又睁开:“你知道我昨晚看到成绩单上那个‘2’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柳昭以为他会继续往下说,坐在一旁等着他的下文,可他却没开口,像是铁了心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回答。
她迟疑了一下:“失落?”
瞿期扯了一下嘴角:“所以你看吧,你说我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这就是答案。”
“是解脱。”他说,“我终于能不用再被架在那个‘1’上面,像一个傀儡。事实也证明了,第二名也能代表进步,可是你看不见。”
瞿期已经没力气,也不想再争论了,毕竟从柳昭的回答来看,说什么都没用。
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回想起那个猜测,最后说了一句:“应知寒很好,非常、非常好。他没有影响到我,我也没有觉得被影响到,你不要出尔反尔让他再搬来搬去。”
说完这话,柳昭的手机刚好响起,她接起来,朝那边“嗯”了两声,说了句“马上来”就挂了电话。
“我现在有点事要出门。”她叹了一口气,“晚上回来我们再重新谈一下。”
“不用了,你忙你的。”瞿期说,“这么点小事还没必要大动干戈地谈了又谈。”
“瞿期!”柳昭拍了一下桌子,“把你这句话再说一遍。”
远处的卧室门打开,方谦弘打圆场似的赶过来,朝楼上的过道扬了扬下巴,方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
“算了算了,”方谦弘推着她往外走,“大清早别吵架,小懿也还在楼上看着呢,待会儿吓着孩子。”
把柳昭劝出门之后,他又走到瞿期面前,伸手准备拍肩:“醒醒,别跟你妈置气,她也是为了你好。”
瞿期躲开他的手,冷淡道:“我妈已经出门了,你用不着在那假惺惺的。”
方谦弘的手尴尬地僵在空中,他蜷了一下手指又放下去,慈和地说:“这怎么能叫假惺惺,我跟你妈妈结婚十多年了,也算是你半个爸爸……”
“不需要。”瞿期打断他的话,“我爸早死了,要当我爸的话等你也先死了再说。”
“你!”
方谦弘正要发作,就听楼上又传来开门声。
应知寒从楼上下来,他去往玄关时,朝这边看了一眼,目光不知在谁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收回去,最后换鞋准备出门。
碍于有外人在,方谦弘脸边的骨骼动了一下,硬生生被憋得又扯了个笑容出来:“我知道你还在赌气,这样吧,叔叔再给你添碗粥。”
“你演完了么?”瞿期说,“这里不是剧院,没人给你搭戏台子。”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绕过餐桌,上去换了件衣服,嘭一声关上门,离开了这个一地鸡毛的地方。
*
瞿期出了家门,在巷子里快步走着,早晨的北风刮得他皮肤生疼。
他还没想好要去哪,走到巷口时,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应知寒背对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在等车。
他踟蹰了两秒,站在原地整理了一下情绪,还是朝那边走过去,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不是要去你外婆那边么?”
应知寒回过头来,好像不太意外他出现在这里,他点了一下头说:“正要去。”
“打车么?”
“……嗯。”
瞿期“哦”了一声,双手揣兜停留在他身边,不知道是在陪他等车还是单纯无聊。
车流在眼前穿行而过,超车、变道、喇叭声四起。他们就这么安静地站在路边,打的车却很久都没到。
“你……”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应知寒道:“你说。”
瞿期盯着自己的脚尖,把重心移到脚跟上,来回垫了两下,咕哝着问:“我能去么?”
应知寒默然片刻,说:“可以,但是可能有点远。”
“哦。”瞿期又垫了两下脚,抬头问,“那能管午饭么?”
应知寒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就能有什么吗?”
“能买到的就可以。”
“真的?”瞿期伸手一指,“那边刚好就有个生鲜超市。”
他本意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对方像是真要往那边走。
“你不是已经打车了吗?”瞿期问。
“……”应知寒没来由地沉默了一瞬,动了动唇说,“司机取消了。”
说完,他就抬腿往超市那个方向走去。
瞿期疑惑了一下,好像不记得刚才应知寒看过手机,怎么知道司机取消了订单的?
这个想法只冒了个头,倏而又溜出脑海,他回过神,三两步跟上了前面的人。
等到半个小时之后走出超市,两个人手里都拎满了东西,荤素应有尽有,还没做就已经能看出是丰盛的一餐。
应知寒拿出手机要打车,瞿期却指了一下站台那边说:“坐公交吧,你之前不都坐公交么?”
他上车径直坐到了后排靠窗的老地方,东西放刚放下,就喋喋不休地聊起天来。
从刚才在超市起,他就保持着这样极度亢奋的状态,每买一样东西都会不停地说话,乍一看没什么事,实际上很像在掩饰什么。
瞿期扒拉了一下腿边的袋子:“不得不说,除了食堂和黄阿姨,我都好久没吃过别人做的菜了。”
“那你待会试一下。”应知寒说。
瞿期“嗯”了一声又接着道:“但万一太好吃了怎么办?万一我吃完就舍不得这一口,那不是还要经常去你家蹭饭么?”
他说这些话时始终是笑着的,连嗓音里都是这样极为明显的笑意。
“瞿期。”应知寒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瞿期抬起头来,笑问:“怎么了?突然点名让我有点惶恐啊。”
应知寒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他鼻尖以下,又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想笑就别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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