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静谧无声,只有脚步踩在细碎沙砾上的轻响。几步之后,瞿期忽然说:“你之前给的租金还剩了很多,待会儿回家之后我退给你。”
噼啪。
别人家院墙外那颗钨丝灯一下灭了,眼前余留的白光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片黑暗。
应知寒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过了几秒,接触不良的灯重新亮起来,和往常一样一下下规律地闪着。
“灯都被你吓一跳。”他说。
“我说真的,那个钱放在那儿也没人用。”瞿期跟他掰扯道,“而且本来也没人让你给。”
作为租金也好,作为当时被气到的“精神损失费”也罢,无论是哪一种,现在都已经不需要了。
这笔钱对他而言有和没有都没差,但对应知寒他们一家人来说却不一定。
瞿期觉得自己这个理由有充足的说服力,他拿出钥匙拧开门锁,打算换了鞋就上去把钱拿出来。
可对方大概看出他的想法,对他说:“你收着吧。”
应知寒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万一以后阿姨要撵我出去,好歹还能说我付了房租。”
瞿期脚步一停。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十分平静,还有点像是在开玩笑,可这句话深思起来并不好笑,就让人听出一种黑色幽默的感觉。
在这个瞬间,瞿期忽然就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对方的话比他的更有说服力,他甚至想不出任何观点来反驳,只能看着应知寒拧开房门回了卧室。
瞿期在两个卧室之间的过道上站了会儿,脑中又回想起刚才的那个男人。他下意识将自己代入应知寒,在这样一次又一次被一个近乎陌生的人拦下的时候,应知寒在想什么,厌恶?生气?还是难过?
总之不会是跟开心有关的情绪。
他不知道当事人具体的心理活动,就像当事人也不知道自己在被人猜测。
应知寒回卧室没多久,他检查了一遍今天已经做完的题,正准备洗漱完刷会儿别的练习题,还没起身,就听到自己的房门被人敲响。
会在这个点敲他门的人只有一个,他走过去把门打开,果然看到了瞿期的脸。
从这人的表情来看,不像什么憋了好屁的样子。
“怎么了?”应知寒问。
瞿期搓搓手说:“你今天作业做完了么?”
“做完了。”
“那你饿了没?”
应知寒无言地叹了口气说:“你有话直说。”
瞿期说:“我有点饿了。”
应知寒有点疑惑:“你不是有零食么?”
瞿期说:“现在问题就出在这,我不太想吃家里的零食。”
“那你想?”
“逛夜市!”瞿期做贼似的说,“去么?”
应知寒沉默了两秒,伸出手背往瞿期额头上贴了一下。
温热的触感贴在额头上,瞿期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没好气地把应知寒的手拍下去:“什么意思,拐弯抹角骂我脑子有病是吧?”
“这还算拐弯抹角么?”应知寒点亮手机,把屏幕上的时间转过来,“你确定这个点去还没收摊么?”
“不确定,”瞿期说,“但我真挺想去看看的,反正就一个站左右的距离,去么?”
“……”
不得不说,某人对自己想一出是一出的认知非常到位,应知寒站在门口跟他对峙了几秒,放弃似的说:“等我穿个外套。”
*
北方的集市一早一晚都是极为热闹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活人气息最充足的时候。
小时候,瞿期常跟着外公外婆来逛早市,外公总是把他顶在肩膀上,他远远就能看到自己想吃的东西,譬如糖三角、粘豆包、又或是热气腾腾的奶豆腐。
他每次都吃得饱饱的才舍得回家,手指上还要提溜好几袋,有些东西的味道至今都还隐约能记得。
后来外婆他们跟着祝晴去了南方,瞿期也渐渐没了什么来逛的契机,现在走在路上,才发现一晃已经很多年了,他都忘了最后一次去逛集市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披着路灯的灯光走了几分钟,走到了家前面的一个公交站台,再往前走点有一片居民区,居民区中央的那条长街就是集市。
这个点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还有几分钟到十点,瞿期其实不确定到底还有没有摊位,毕竟晚上长时间吹风的确太冷了,很多摊主在冬天甚至不愿意出摊。
但值得谢天谢地的是,此刻站在长街口上往前一望,还有很多重重叠叠的摊位和灯光,连人影也有不少。
他们有的结伴,有的独自前来,放眼望去,呼吸间的雾气在空中接连不断地打着旋。
瞿期伸手一指说:“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他嘚瑟完又发现手被吹得太冷,于是赶忙缩回来重新揣进口袋里,跟应知寒顺着长街并排着往前走。
夜市和早市有所不同,晚上卖的大多都是让人很有罪恶感的东西,往左一看是烧烤,往右一看是章鱼小丸子,再往前一看是炒面炒粉。
瞿期看得眼花撩乱,他往应知寒那边凑了点,非常大方地说:“你想吃什么随便买,我请客。”
“我不吃。”应知寒说。
“为什么?”
铺天盖地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却不为所动,瞿期不是很能理解这种自持力,他说:“咱们来都来了,不吃点什么岂不是白费这跋山涉水?”
也只有这人会把几分钟的路程叫做跋山涉水,应知寒纠正道:“只有你自己是来都来了,你买吧。”
瞿期还有点遗憾:“那好吧。”
他走到一个章鱼小丸子的摊位前,向老板买了一份。在等待制作的过程中,他百无聊赖地往四周看了一下,看到远处时忽然惊奇地“诶”了一声。
“怎么了?”应知寒问。
瞿期往前面抬了抬下巴,前面几十米的地方有个骑着自行车的阿姨,她自行车的尾座上绑了个银亮的保温桶,保温桶外侧挂了一个红色的牌子,只有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酒酿桂花糕。
“我小时候好像吃过这个阿姨的桂花糕。”他说。
应知寒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了一眼问:“好吃么?”
“好吃,特别好吃。”瞿期味蕾上已经出现了桂花的味道,“那个阿姨弄的流心的桂花蜜特别香。”
“你很喜欢吃?”
“喜欢啊,”瞿期回想了一下说,“据说这个阿姨的桂花是每年初秋新鲜摘回来弄的,只卖这么一两个月,第二年再重新弄,所以每年十一二月卖完就完了。以前也只遇到过这个阿姨一两次,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还在弄这个。”
他虽然这么说着,却站在原地没动,应知寒问:“那现在又遇到了,怎么不去买?”
瞿期不以为然地说:“你看她都骑上车要走了,肯定卖完了,说明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跟它没缘分。”
应知寒轻蹙了一下眉心,他盯着远处看了片刻,忽然说:“不问问怎么知道。”
“什么?”
“在这等着。”
听到这四个字,瞿期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身旁带起一阵风,应知寒朝阿姨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阿姨已经骑着自行车到了市集尽头,再有几秒,就会消失在拐角,就在这个时刻,有个男生叫住了她。
瞿期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摊主提高音量又叫了他一声,他才倏地回过神来。
摊主说:“等吃的还能发呆呢?再不回神估计天都亮了。”
“不好意思。”瞿期笑着付了钱,把章鱼小丸子接过来,又道了声谢,站到了路中央的位置等人。
过了一两分钟,应知寒大概跟对方沟通完了,转身朝这个方向回来。
呼吸时的雾气挡住了瞿期的视线,让他对远处那个身影总是看不真切,直到对方走到面前,他才清清楚楚地看到,应知寒手里的确多了东西。
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袋子口被滚烫的热气烘出一层雾,里面还有一层防烫纸包裹着,纸上同样印着五个极为简单的字:酒酿桂花糕。
应知寒压了一会儿呼吸,把手里的袋子递过来,没多说别的。
瞿期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五个字,过了很久才抬手接过来。他动作有些僵硬,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哑:“居然还没卖完么?”
“卖完了。”应知寒抿了一下嘴唇说,“这是最后一个。”
“今天的最后一个?”
“今年的。”应知寒说,“她本来说打算自己留着吃的。”
瞿期目光上移,说:“那你怎么说服她卖给你的?”
应知寒说:“陈述事实。”
“就这么简单?”
“嗯。”
瞿期双手捂着袋子,源源不断的暖意紧贴着他的皮肤,他狐疑道:“我怎么这么不信呢,今年的最后一个会舍得卖给外人么?”
“为什么不会?”应知寒抬脚往前走,嗓音无波无澜地说,“说明你跟它有缘。”
瞿期意识到对方是在反驳刚才那句话,他得了便宜就嘴甜一些,笑了一下恭维道:“那你要这么说的话,我跟他有缘还多亏你呢。”
桂花糕是三角形的,他隔着袋子掰下来一个角,里面的桂花蜜霎时像火山熔岩似的慢慢溢出来。
瞿期说:“快快快,你吃一口,可好吃了。”
“我不……”应知寒刚要开口拒绝,就发现东西几乎已经递到他眼皮底下了,于是他伸出手指打算接过来,又听瞿期手忙脚乱道:“诶你就这么吃吧,待会儿沾你一手糖还没地方洗。”
“……”应知寒的神情有一丝细微的挣扎,最终还是低下头,从他手里把那个角咬了过来。
隔着塑料袋,瞿期指尖传来一点温凉的触感,随着这个低头抬头的动作一触即分,他隔了两秒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瞿期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偏头问:“怎么样,好吃吗?”
“还行。”
“所以来这一趟不亏吧。”
应知寒瞥他一眼说:“你确实没亏。”
瞿期听懂了他的幽怨,但显然不会说“我又没说让你给我买”这种话,而是又掰了一块给人递到嘴边。
他捏的位置比刚才更靠下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咬的时候也离得远了些,像是和他一样在刻意避开什么。
他们就这么一人一口分着往家走,瞿期又掰了一块,准备递过去时却忽然笑起来,并且直接笑得蹲在了地上。
“笑什么?”应知寒不明所以。
瞿期在笑倒了间隙里停下来,说:“我想起了好笑的事情。”
“什么?”
“你有没有听过一段相声,叫做‘吃糖饼烫后脑勺’?”
“吃糖饼怎么烫后脑勺?”应知寒问。
听到这句话,瞿期笑得更停不下来了,过了半分多钟,他才站起来比划道:“你看我左手拿着糖饼,右手一撕,糖饼里的糖刺啦一下流出来,顺着我的手臂滴到手肘上了对吧。”
应知寒“嗯”了一声。
瞿期又假装用头去够手肘:“然后我得舔手肘的糖吧。”
应知寒又“嗯”了一声。
紧接着瞿期左手往脑袋后面虚虚一扣:“所以手腕这么一耷拉,糖饼不就烫到后脑勺了。”
应知寒:“……”
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无语到一定程度是真的会想笑。
瞿期乐得不行,说:“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表情,就跟捧哏听到这个笑话的时候一模一样。”
应知寒本来想冷笑一声,但鉴于身旁这人的笑声太有感染力,他又被逗得确实想笑。
这么一来,他就露出一种既要笑,却又得板着脸的模样。
瞿期还在逗他,一边倒着走一边问:“怎么样,是不是挺好笑的?”
应知寒敛了笑,拎着他肩膀的衣服布料,手腕一转,把他掰回正确的方向,这才不咸不淡地说:“你比相声好笑。”
瞿期“呵”了一声,把手里的包装袋团起来扔进垃圾桶,神气地说:“挺好的,非常高的评价。”
回了家,手上那份章鱼小丸子都没怎么动过,他把盒子放进冰箱,终于心满意足准备回房再学习一会儿。
应知寒跟他前后脚上楼,正准备关门的时候,却听身后那人语调上扬地叫了他一声:“应知寒?”
他转过身说:“怎么了?”
瞿期跟他对视两秒,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应知寒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瞿期又重复了一遍:“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应知寒的手从门把手放开,他微垂着眸光,像是要从对面的人脸上看出点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他说。
瞿期说:“遵守一下先来后到的规矩,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回答完我再说。”
又是良久的沉默,应知寒说:“挺好的。”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又多补了几个字:“挺开心的。”
“那就行,我没别的问题了。”瞿期推翻规矩,在他开口前缩回房间,轻巧地抛下两个字,“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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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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