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整个天道院,在云端之下汇成一个太极八卦图,黑白分明,又相互交融,阴阳鱼眼处分别有两座塔楼,黑塔融于白,白塔点缀于黑。天道院有八门,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八门皆开,八门皆可入,唯乾坤两门可出。
天道院最为杂学,凡玄门之术皆有沾染,御物、御妖、阵法、符篆、炼丹…五花八门,门中弟子皆穿青蓝色道袍,束道士团子头,都不怎么注重拾掇仪表,但却在各个领域都有真才实学。
方位为巽的一角,有三两道童例行清扫台阶,几张符纸贴在扫帚上,那东西就腾空自动,人坐在石凳上偷奸耍滑,看云卷云舒,好不惬意。门口几只卷毛巨兽坐在地上打着盹,鼻涕泡吹得有祖师爷丹药鼎里那混元珠那么大。
这里是天道院常年用来接待外客的一门。
天边云层拨开一线,道旁落叶随风簌簌飘零,凶兽鼻尖嗅到了生人气息,警觉地坐起来,龇牙咧嘴,脖颈间拴着的铁链撞得哐当响,年轻道童也从衣襟里摸出了几张灵符待命。
“小白师叔。”
门口的道童见从树上跳下来的人影,全都上前行礼,提起来的一口气也随即放松。白爻二十出头,在年轻弟子眼中,天道院人才辈出,所有的师叔辈在某一领域必有大能之处,唯独这小白师叔最为神秘,从未展露身手,不收徒弟,深居简出,常年两点一线出没在食堂和寝居之间,偶尔散散步也不会走得太远。
白爻哈欠连天地摆摆手,想来是刚睡醒。那几只凶兽却依然没有放下警惕,年轻道童心想,小白师叔可能是极少散步到此,还没有跟这东西混到脸熟。
此时却有一白衣少年从半空中落地,脚踩着灵剑,两步前行,提剑收进腰间。
来人是凌云宗的首席弟子,江临。
“恭候多时。”白爻见着江临,伸手去摸一只凶兽脑袋,示意稍安勿躁,未曾想顺毛顺得不走心,被反咬一口,众人见状赶紧拉开,那小师叔白白嫩嫩的手臂上血流如注。
白爻自言自语,“咋还咬人呢…是不是不该拴着?整日栓在柱子上脾气暴躁,要不还是放养吧。”
“小白师叔你可别再逗它了,你快缩手!缩手啊!”
“无妨,无妨。”白爻一边疼着,一边咬牙乐呵呵地伸长胳膊待挠,几人合力才将他拽开。
一入天道院,便无法御剑。能飞的,唯有天空中那几只乘风扶摇的青鸟白鹤。
江临前往天道院白塔方位,他已经来过多次,然而却总像个生客一般,摸不清门路,整个天道院像是一个流动法阵,所有建筑随时都在有规律地移动方位,看似黑白分明,实际上每一座楼都有黑有白,黑白交融,无限往复。
人在阵中,如果刻意去记方位,反而会更加混乱。
“师父叫你来一趟,怕是想你了。”白爻走在前方带路,说话有气无力。
“你这伤口...要不要先处理一下?”江临忍不住提醒道。白爻的血淌了一路,感觉待他完成使命,就得英年早逝。
白爻却道,“人各有命。有出门不看路摔一跤绊死,有被疯狗咬一口染病而亡,有吃饭被鱼刺卡喉噎死,术士管这叫劫,我想这就是我命中一劫,黄历上没写明白,也罢,是祸躲不过,不管初一十五总要来的。”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这不是你自找的吗?”江临和这小白师叔也算打过几回照面了,习惯了,不像头两次那样看他有病。
“别看路了,再看你也记不住的。”白爻的话题又跑了,一路上看他脸色越来越苍白,江临为着给他省点力气,不再搭话,终于行至白殿门口,人已送到,白爻道了句,“天无绝人之路,今日非我死期,我回去止血了。”便功成身退。
殿中空空荡荡,唯有一老道站在正中央,着玄色道袍,两鬓略有些斑白,未留胡须,眼角生壑,正是天道院的掌门人。历代掌门延用天道这一称谓,代代传承。
天道见到这少年,笑容可掬,伸手便拍着他的肩,“又长高了,修为也精进不少。”
江临有些拘谨,他从小没有在双亲身边成长,和长辈之间的交际难以做到从容。
那日破解黄衣女赌技的招数,为先天衍术。
顾名思义就是掐指一算,看透骰盅,这法门并非出凌云宗,而是五大门派之首的天道院。其掌门天道与江临故去的外公是至交,虽然没有凭这层关系将他收入门下,门派秘术却倾囊相授。
“你小时候像你爹,越长大,越像你娘。”
今日是什么日子,天道竟感慨万分,“当年你外公最是疼爱你母亲,就那么一个独生女,哪知道后来遭遇灭顶之灾,你外公以身殉道,临终之时将你母亲江荧托付给我,我却没照顾好她,一晃二十年,下落不明,生死不明。”
他摇头叹息不止,“好在你还活着。”
江临面色也跟着沉重,挽手躬身道,“您老有心了。我母亲音讯全无,或许早已撒手人间,修真界也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她,您却二十年如一日地牵挂至今,这份情义,足以告慰我外公在天之灵。”
“既然没做到,便也无足挂齿。”天道摆摆手。
“近日老夫梦中常有荧惑,大雾遮掩,原以为是凶象,却在最终拨云见月,看到一女子,是你母亲的脸。先天衍术涉及周公梦解,我对她的下落似乎越来越有眉目。”
他言辞委婉,像在棋路上盘桓。
终于,举棋落定。
“我早就说过这法术铤而走险,只是我始终是一外人,还是只能至亲血脉才能感应到具体的方位。”天道伸手扶住江临手腕,转头视向他身后的四象星衍阵盘,“你不用害怕,有我在,必当倾尽全力护你周全。”
江临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传来一股深无可测的力量,这才挺起肩膀道,“一切都是为了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在天道的目光中走上阵盘中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动作,五感禁闭,顿时恍若置身在漆黑狭窄的甬道,神识仿佛向外在扩张,缓缓间,有夤夜微光忽暗忽明,转眼星河流转,不知天地为何物。
过了许久,天道就这般静静地在旁等候,纹丝不动,满目期待。只是江临再一开口,那张满是慈爱的脸便开始变幻莫测。
“我母亲早就死了。”
江临缓缓睁开双目,“我亲眼所见,亲手埋葬,至今都历历在目。你一直在找我母亲的下落,穷追不舍,二十年不改初衷。……当年她是被人追杀的,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你就是那个派人追杀她的人。”
“越是不能追根究底之事,越难查问。我只想要个真相,哪怕用命来换。今日当着你的面,我用先天衍术给自己算了一卦,我问我的仇人在什么地方。九宫之象,于八卦加了一中门,乾元归宗,星辰斗转最后都回归到了原点。你,就是我的杀母仇人。”
天道终于冷笑,“既然你猜到了,又何必站上去耗费心血呢。”
江临抹了把嘴角溢出的血,从背后抽出一把剑,“刚刚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我在想,我的猜想若是对的,哪怕我母亲的下落明了,你今天也一定会对我痛下杀手,因为我的价值用掉了。但刚刚我若是动摇了,不站到这阵盘中央,我会死得更快。”
从老狐狸嘴里套什么真相,我不如直接问个明白痛快。
黄小嚣这日找上门来了,堵在巽字门口,扬言找一位会算卦的修士。门口道童见她道不清身份和来由,明知道算卦的只有那小白师叔,却死活不让她进去。
打发一句,“我派今日不方便接外客。且回。”
“何时方便?”
这黄衣女将那道童问住,好像半点不懂人情世故,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这说不好。”
另一道童干脆直接不跟她费事,“你既无令牌,也无请柬,寻人连对方名都叫不出,你回吧,哪日都不方便。”
黄小嚣看得出来,这里无框无门,几个道童形同虚设,但设有结界,上门讨债总要先礼三分,硬闯也不合适。
她无奈道,“那找一位叫长青的道长,总有了吧?”
黄小嚣有种总算对上口号的侥幸。长青接到通报,踏着风火轮般赶来。既有些意外,又为难黄小嚣来的真不是时候。此时的头顶黄云密布,像是要变天。
半个时辰前,门中弟子接到命令,对八门严防死守,一概不许任何人进出。
掌门没说原由,现在一干掌事都在猜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总不能打了自己的脸,当初说了给这姑娘开后门,现在门都不让她进。长青手指抵着嘴唇嘘声,向周围道童使了个眼色,就当没看见,想这么偷偷摸摸放她进去。
“前辈,这不合规矩!”
“出了事我自会兜着。
他没曾想,这篓子一开,是他完全兜不住的。
长青领着黄小嚣去找白爻,一路上喜不自胜。到了白爻的寝居处敲了敲门扉,惊疑道,“奇怪了,这个时辰我小师叔不在房内修生养息,出去了。”他转头对黄小嚣道,“你跑这么远也累了,我们进去等吧。”
黄小嚣问:“能随便进吗?”
“小师叔大度,除了祖师殿,我在整个门派里十方通行。对了师妹,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黄小嚣。今日承情,在此谢过,他日我必当回报。”
她跟着长青推门而入,这小师叔的房间挺大,除了一张床和被褥,什么都没有。修生养息,敢情是睡觉。
长青心道,你可得好好报答。他前脚踏进去,立马拍着脑门退出,“我给你端个凳子进来。”
片刻功夫,他回的时候,抱着一堆干草和木头,看得黄小嚣一脸愁云,“你这是要现做?”
“我出去晃了下,门口石椅我搬不动。小师叔也太懒了,定是上回搬了凳子出去看弟子打架,看完不想再搬回来。”长青从手袖里摸出一张符纸,二指夹住,似有灵力从指尖流出,那符纸立了起来,居然是两张重叠在一起的,瞬间延展拼凑,还变得坚韧如钢片。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这小道士用符纸做锯刀,当着她的面,做了把凳子出来,榫卯相接,不费一颗钉子。因为见证了成品诞生的过程,黄小嚣坐上去,有种粒粒皆辛苦的沉重感。
长青却还蹲着在鼓捣地上的木棍和干草,黄小嚣探头去看,他还神神秘秘地遮掩了一下,“等等~”
他再站起来,抱着个干草人娃娃塞进她怀里,草人的头浑圆,黑豆小眼睛,脸上还挂着弯弯的笑,双臂短小,下半身像扫帚裙一样散开。黄小嚣抱着它,大眼瞪小眼,很是茫然。
长青的脸上开始疑惑,他心里期待的那个惊喜的反应,在黄小嚣面前半点没有呈现出来。
“哇。”黄小嚣配合得一点也不走心,“方便我问一下吗,你是属什么派系的?”
“师妹这是想了解我么,你猜我是什么派系的?”
“…手工?”
“那就是吧。”长青嗤笑起来,顺手给草人头顶系上一片巴掌大的绿叶,“你给它起个名儿吧。”
“小…小绿。”黄小嚣刚说出口,突然听见孩童声音,从这草人里十分蹩脚短促地响起来。“姐姐。”
黄小嚣一愣,“它还会说话?”
长青等待许久的反应终于是有了点眉目,“虽然没有生命,但是我给了它灵智。这草人最大的用处是能辨方位,这样你在天道院就不会迷路了。其他的用处,你自己发掘吧。”
“这就给我了?”
他扬起嘴角一笑,“成本甚微,师妹不必觉得太贵重。”
屋外突然雷声阵阵,黄小嚣向窗外看去,天光已灭,明明是正午时辰,却好似日夜交接,她与常青一同走出屋外,长青忽然大喜着朝一屋顶挥手,“小师叔,你怎么在上面~”
“这就是我小师叔。”
白爻置若罔闻,目光远眺盯着某个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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