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修真界吵闹无眠,凌云宗却夜深人寂。
江临吊着一口气,御剑飞回了凌云宗后山,抄小路走,脚步放得极轻。
犹如惊弓之鸟,周遭草木皆兵,他刚刚松弛的一根弦,瞬间又再度绷紧,与黄小嚣狭路相对。
“你究竟是谁?我们好像在哪见过...义庄。”
黄小嚣唇色苍白,接他的话,“对对,还有...”
江临抬指划出一线。
黄小嚣猛地上前,无端碰到无形的屏障,脚迈不出去,从旁绕也绕不过。眼睁睁看着那小子从她周围路过,
...这还是个圈。
这圈怎么…出不去?
江临昏头昏脑地蹒跚赶路,一心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倒头休憩,睡上个三天三夜。
这一天太漫长了,他终于关着门倒在自己的床榻上,
脱下血衣,皮肉已经生拢,没有一点伤疤。他倒吸一口凉气,将被褥咬在嘴里,以一把短刃,重新割开伤口,一片一片抠出碎剑的残片。
到了第二天早上。
众目睽睽。
几个小鬼头在眼前晃来晃去。
大眼瞪小眼。
那怪圈不但出不去,它还缩圈了。黄小嚣抱着一个干草人盘腿坐在中央,估摸着这破圈最后会像定身咒那般,到头来伸个胳膊肘都困难。
一个个看猴似地围住她。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他们认得,“这恐怕是大师兄圈的,”
地面隐隐有一丝银光,那是只有师尊和门派首席会施展的禁锢之术,落银线看起来只呈一丝,实则如雨幕般接天连地,你上飞不出去,挖地三尺也遁不走。
师尊怕是数年没来过后山了。
“我认得她,”此时蹦哒出一人,“这不就是前几日那自称黄雀精的妖女吗!”
黄小嚣摆手否认道,“我不是,你记错了。”
“拜你所赐,我大师兄罚我抄了八百页纸的‘赌’字,我忘了,我的手都记得你!”
“......”
这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
“别跟她废话!”
黄小嚣欲站起来,凝神戒备。黄符纸兜头照脸冲她撒来。
一时间气氛变得很不寻常。
“验妖符怎么没反应...”
一人侧脸嘘声道,“这天道院出品也不怎么靠谱,头几年武道会贡献出来的赠品,莫非是残次品?”
“你上我凌云宗来干什么的?不对,你怎么上来的?”
凌云宗第七十二条戒律,不扫门前雪。上山之路除陡峭崎岖外,还有多年姑息放任的山间野妖。问就是掌门图一清净,将门槛设高了,不让外面杂七杂八的人来拜师学艺。
黄小嚣不太精神的样子,不愿多费口舌。
“大师兄来了。”
经一夜休养生息,江临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想是远远地听进去这边嘈杂,一来便道,“既然不是妖,都散了吧。”
小师弟们却赖着不走。
江临问她,“有何贵干?”
黄小嚣欲言又止,“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可,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黄小嚣脱口而出,“来拜师!仰慕已久。”
若是千八百在此,必然急得抓她领口,直接点,你讨债的方式直接点。
江临这小子也甚是讨厌,竟然逗她,“哦?你想学什么?”
“学…”黄小嚣懵了,功课不牢,这地方是修什么的。
她扫眼四周,想得到一点线索。
那些个小鬼头不知从哪里翻出零零碎碎的物什,犹如展开一副民生画卷,一溜排开吹拉弹唱,扯面,弹棉花,锯木头,十八般绝活。
黄小嚣心道果真藏龙卧虎,不容小觑。
凭实力孤寡。
凌云宗弟子众然一心,我们不需要女弟子,姑娘家只会拖后腿。
黄小嚣那句“学做菜”,“菜”字还在唇齿间兜转,一人就抢了话道,“回答错误!你这个细作,连凌云宗是干什么的都没查清楚。我们凌云宗只有剑修。”
其实方才那一溜人身后,有人抽出剑来,高高举过头顶。
越是明显,反倒让她越是觉得从中捣鬼。
黄小嚣昨夜遇上个有病之人。
站在圈外盯着她,不问姓名,不讲开场,像是上辈子结的仇一样。
“你出来,我跟你打一架。”
“嗖”地一下,石头就扔进来了。
她一躲,也反过来捡一地上石子儿扔回去,怪就怪在她扔不出去,反弹到脑门上,这回忘了躲。
“这不公平,我打不到你,光挨你打。”
“那你出来。”
“我出不来。”
“你费点劲就出来了,快点,我不占你便宜。”
“我有劲我还不出来吗。”
“你出不出来。”
“我出不来。”
“要怎么样你才肯出来?”
“......我不出来了。”
..........
/
就是他。
那模样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顾熙攘,两年前江临将他从玉山灵脉带回来,是个不可
多得的骨骼清奇之才,有杀人如麻的传闻,被称为玉山小魔头。
顾熙攘来这里之前是个失忆之人,秉性古怪,得罪人甚多,门派中弟子皆与他疏远。
“师兄,我来教她。”
众人一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顾熙攘竟然会替人向江临求情。他是个天生不受管的人,宁折不弯腰。初来乍到看谁都是一副“别跟我说话,我不听”,“死一边去”的姿态。
换做其他门派的做法,不受管,那我就偏要管,棍棒底下出孝子,一顿不服抽两顿,江临不这样,反倒让顾熙攘成为门派的尺度,做个掌罚弟子。
由此,凌云宗的礼法教义一向稀松,底线全无,顾熙攘什么都不关心,万事且由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临的眼睛毒得很,一眼就看出来顾熙攘为何要留她,这小子对绳子缎带一类的东西有种魔怔的执念,黄小嚣手腕上缠着一根金绳。
她要倒霉了。
“行。”江临点头了。
一线禁锢只在他勾勾手指头的功夫,黄小嚣又能行动自如。
“黄小嚣...哪个潇?”
“回师兄,嚣张跋扈的嚣。”
江临:“......”
“小嚣,宵小,倒像是生来就要胡作非为的。”
“既来之则安之,我们门派弟子辈分统一,没有复杂的叔伯关系,姑且你排行十六,今日就抽空和其他师兄们一一打个招呼,门规戒律让熙攘教你。”
江临转身即走,黄小嚣话还没说完,追上去两步,背心就被人揪扯。
顾熙攘抓着她问,“你老瞅着我大师兄做什么?”
黄小嚣心道,“你以为我还真是来拜师学艺的?”
“眼前的先认识一下吧,一半的人都在这里了。”顾熙攘今日的话尤其多,“这你四,五,七,八,十,十一师兄。”
“二三师兄不在这儿,他们俩是门派老油条,你见到了应该一眼能认出来,六师兄这会儿照常在瀑布劈叉,九师兄下山一年了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十三也不在,我是十四,十二,十五前两年没了。”
黄小嚣懵了,这什么门派,就这么点人?
合着江临给她排行十六是按人头数过来的。她虽然没拜过师们,可前脚先去的天道院,那阵仗不用说,守门的都比这多。
周围弟子不太想搭理她,唯有一对双胞胎近前与她打招呼。
“我是老七沈长明,你叫我长明师兄即可。师妹是门派中唯一的女弟子,多有不便,有事唤一声七师兄,我也必定挺身而出。但像每个月闹肚子要喝热水什么的,我们这些粗人不懂伺候,可要委屈你自己坚强些了。”
黄小嚣:“......”
“这是我弟弟沈长安。”
老八凑过来,便是被罚抄了八百页“赌”字与她计较的那位,哼声道,“你别想抢我的风头。”
“嗯?”黄小嚣一脸茫然。
“门派吉祥物只能有我一个!”
“......”
紧跟着,诸多事物竟让她大开眼界。
凌云宗坐落在云深雾缭的仙峰之上。
灵台悬于云空,星云锁链相接,殿前一派气势恢宏。
她恍然间看见有上百流光剑影,习剑练武,白袍飞扬。
转眼门可罗雀,只剩春寒料峭,新芽初长,地上被风卷着跑的枯叶无人打理。
随便推门进一殿中,墙上黑黢黢的一片,石柱上尽是斑驳痕迹。梁上挂有一副题字看起来很新的牌匾,字迹好看,但书法一类博学,黄小嚣看不懂这是个什么行文。
只认出一个“勤”字,总共四个字。
她猜道,“勤...”说不定是反着念,“天道酬勤?”
顾熙攘从旁瞥她一眼,“你再猜。”
“勤能补拙。”
这下对了吧。
顾熙攘嫌弃道,“你哪来那么高深的觉悟,这四个字是勤、俭、节、约。”
“......”
“你想睡哪儿,趁天黑之前自己下山去收一床棉被,走之前去三师兄那里领铜板,三师兄那人抠得很,估计五文钱都为难他,你要有心理准备。若是不想看他脸色,那就去厨房打包干粮上路,自力更生。”
“九师兄就是这么一去不回的。”
“......”
再后来,顾熙攘给她耳边灌了些什么风,黄小嚣都听不太进去了。她重复地“嗯,哦.哦...”心想上这么一个抠搜门派讨债,道阻且长。
以往看人讨要钱财,债主还没开口,对方就开始哭穷,两边比惨是一个比一个凄凉。
都是苦命人,谁也别难为谁。
最后怪谁?
怨天不长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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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绕了一大圈,远远地又看见江临拾级而上,路过云台。
“大师兄。”
“大~师~兄~怎么不理人呐?”
身后有人唤得迫切,江临闻言,在台阶处停下脚步回头,是一青年正躬身抱拳,低头抬眉地看着他。
“早。”他转头,又继续往前。
那青年在背后扬声道,“我见大师兄也不像是寡言少语的人,做师弟的平日里谨言慎行,以师兄马首是瞻,总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让您对我总是没个好脸色。”
台阶上的人皱紧了眉头,退而顺着台阶往下,走到底,也回敬行了个大礼,“周师兄,这样合适吗。”
“哎呀,这怎么使得~”
周振禹赶忙去扶这门派首席,如此这般假意奉迎,在江临眼里,此人算不得什么大敌,却总是时不时地冒出来没事找事,蹉跎他的光阴。
七年前凌云宗还没有江临这号人物的时候,周振禹是门派里资历最深,最有天赋,修为仅次于掌门之下的弟子,他并没有想过,凌云宗以前压根没有首席这等称谓,基本是看不到可观未来,掌门候选人连个虚位都不曾设立。
江临的肩膀尚且单薄,人在还长个儿,乍看一眼细皮嫩肉,白衣之下灌进猎猎穿膛风,身形却稳如一根龙骨直插入定。相比之下,早年间结丹忘了驻颜,现已年近三十脸上有坑的周振禹,状似老骥伏枥,撑着一口虚浮之气在较劲。
“我听说大师兄前几日和妖孽在赌桌上论输赢,最后还放水了一窝蛇鼠在您眼皮子底下跑了。”
周振禹面上依然恭敬,略有忌惮地退了半步,“仙盟中有不成文的规定,各门各派每月上报斩杀或抓捕的妖魔数目、品类,由仙盟统计排名,榜上有名者可为其宗门争取到不菲的资源,以此勉励修士思以进取,立身人间正道榜样,救济天下苍生。”
他目光如电,“我想以师兄的本事,不应该让外人指摘凌我们云宗常年划水,不务正道呀。”
四周有人侧目。
江临就杵在那里,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对视,他在周振禹眼中看见了多样且复杂的期待,期待自己心虚的辩解,大庭广众下的失态,又甚至是令整个师门蒙羞的无地自容。
末了,江临只是无情道,“管人间和管我,你都管得太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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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认识了吧,那是一天不找麻烦浑身难受的二师兄,二师兄消息来得慢,他还不知道你。”
顾熙攘发现,只要江临一出现,这黄小嚣就跟被勾了魂似的。
“你是来吊男人的吗?”
黄小嚣:“?”
“年年仙盟大会,那些女修皆是如此,大师兄就跟她们长的针眼似的,治不好,若激动了还眼红鼻子酸的。”
此时又有一生面孔出现,与江临有两分相似,个矮一头。
待那人走向江临,周振宇脸上挂着笑容退下,大有深意。
这是排十三的陆袭人,江临的表兄弟。门派中资历排行论个先来后到,只有江临是跳级的。
黄小嚣已然被拖走,由着顾熙攘按头参观各个犄角旮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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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早饭的功夫,陆袭人端着盘子若有心事地跟在江临身后,反应迟钝,被过往打闹的师兄弟们弄翻了今早的饭菜,又返回去重新端了一盘。
两个人坐下来,陆师弟第一句打破沉寂的话便是,“师兄,先天衍术是怎样的?”
他目光躲闪,又道,“我只是有点好奇。”
江临就当没有看见,他解释道,“就像开天眼,视寻常不可视之,一般来说不算天机,不算自己,不算近亲。身处一个阵眼的中心,所窥之物离得越远越安全,简单来说就像你考试作弊,被考官抓到免不了责罚。”
“主考截获了小抄,这时候便会四周打量,甚至到处盘问。你隔得越远,越容易漏网。又好比一桩凶杀案,衙门抓人肯定是从被害者的亲眷友人关系先着手去盘查,表面上毫无瓜葛之人,也容易洗清嫌疑。”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就像能够进到禁地里偷答案的贼,越是藏得深的秘密越是戒备森严,万卷书里翻一页纸,而做贼必然心虚,往往冒着风险只一瞥,看不清,也看不全,所以算命的说话都云山雾绕,高深莫测。那种命中有劫难的,求解更是麻烦,你等于是得溜进阴曹地府替他一翻生死簿。”
他解释得生动,陆袭人接着追问,“那抓住了又会如何?”
“代价是折寿,十年二十年,一命呜呼也是有的。”
江临问他,“你想学?”
陆袭人面上藏不住他的向往,却还是摇头辩解,“不想…虽然修仙长寿,常人修行十年增一年寿,未达结丹者还不一定。冒如此风险一下要折损几十年的寿命,划不来。既然这个法门不好,师兄为何要学?”
“好歹也是门技艺,我至今还好好的活着。只是袭人就不必学这个了,潜心修剑,若有想知道的事情,问我。”
他说的轻巧,好好的活着。
陆袭人垂下头低声道,“我不会让你为我折寿的。”
作为传闻中的修真界最强关系户,江临在仙盟之中左右逢源,陆袭人却没有他那么受人待见,几乎不曾与其他任何门派往来。
江临待他这位表兄弟如何,外人总是颇有微词。
认为是这做兄长的羽翼遮荫,甘泉雨露全给自己捯饬了,哪怕是撑到浪费,也不曾便宜半点给兄弟。
陆袭人心事未解,盘中饭菜几乎未动,憋了一会儿又开口,“有机会我也想学学其他的本事,师兄若是去哪里走动,也可带上我。昨日天道院出了大事,你不抽空去看看道尊爷爷么,他平时那么关照你...”
“道尊爷爷”四个字他倒张口就来,小时候有多黏,现在江临就有多怀念陆袭人多年不曾叫出口的“哥哥”。
对自己这个兄弟,有时候觉得真如父母养儿一般,需有奉献般的觉悟,提及付出是门禁忌,说多了招人烦,说浅了又惹猜嫌。
袭人目光狭隘,耳根不清。他有时心细如发,却满眼都是自己的得失利弊,经不起外人半点煽风点火。
整个食堂突如静室般,众人不知大师兄为何动怒,皆如出一辙朝那个方向侧目,看到碗盘翻飞,听见江临对陆袭人道,
“你给我离周振宇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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