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亮很明亮，足够照亮少年的路，但是山林间弥漫着雾气，给他周身漫上了一层寒气。

他艰难地喘着气，一呼一吸间口中若有白雾显现，沙哑的呼吸声似乎说明了他肺内积血，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而他身上又血迹斑斑，几道巨大的伤痕横在那个少年还稚嫩的肩膀上，伤口早已血肉模糊，和破得不成样子的衣物粘在一起。

少年手中提着剑，咬牙向前走着，他似乎一直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但是只要到那里就好，到了那个人身边，至少命就保住了。

少年艰难地想着，连他的理智也快要被巨大的痛苦淹没了。

他不停向前走着，周围格外安静，他的步子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格外明显。刮起了一阵风，两边的树林里顿时影影绰绰，树叶遮住了大部分月光。

那不停摇曳的树林深处的阴影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打算随时冲出来，抓住他，撕碎他。

“阴尸。”

少年知道那林子深处藏着的是什么，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和那些家伙缠斗了。他们早在刚才就一直跟在少年的身后。

这些阴尸倒是不强，但是极其难缠，它们虽然还勉强保持着一些扭曲变异的人形，但是已经没有理智，就如同野兽一般，闻到了少年身上浓郁的血腥味，打算找准时机，扑过来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少年没有搭理他们，继续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山顶走去。慢慢地，离山顶越近，树木越是稀疏，月光透过树冠，越来越清亮了。

终于到达了山顶，树林停止延伸，取而代之的是山顶一片巨大而平静的湖水。此时没有一丝风，湖面一片平静，清晰地倒映着天上的明月。

少年回头，那些个扭曲腐烂的人形怪物似乎是害怕前方的什么东西，继续躲在森林深处的阴影里，血红色的眼珠暴突，死死瞪着他，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年向前走去。

“到了。”少年想到，他随手找了湖边的一棵树，贴着树干滑坐下去，深深吐了一口气，然后把手里抓着的剑揣进怀里，动作牵扯到了伤口，他痛得“嘶”地呻吟一声。天空中只有几缕云，纵深的山壑间传来一声悠远的鸟鸣。

突然间，周围的气流微动，一道雪白的身影踏着气流从天空中缓缓落下，长长的衣摆被风托起，在半空中划出飘然的影子。少年有些看呆了，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柔和，注意力完全被眼前人吸引，疼痛渐缓。

眼前那人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化动修为稳稳地站在水面上，只有一圈圈涟漪从他所站之处泛开。

“如果说这湖光山色，清寂月夜是一幅画，那他就是画中的点睛之笔。”少年想到。

那落于湖心的白衣男子抬眼凌然环视四周，看到了被树影挡了半边身子的少年。他先是一愣，随后便明白了什么，转身向少年走来。

“你又把自己弄伤了，温居明。”他的声音清冷，似乎染上了山林间弥漫着的那种寒气。

少年勾唇轻笑，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故人清裳落仙池，踏风揽月天不知。”

一边念得抑扬顿挫，一边压下声音里因剧痛而生的颤抖，显得自己从容些。

“浑身都是伤，还有心情吟诗?”白衣男子语气中带着责备，却依然蹲在温居明身边，催动内力给他止血。

“良景引才思嘛，嘶……你，你轻一点，宁尘清。”

宁尘清将双指按在温居明肩膀上的伤口上，少年一下子又疼得叫出了声。

“以后不要随便把自己弄伤，也不用吃这么多苦，遇到对付不了的鬼怪，先保住你自己再说。”

宁尘清知道温居明肯定又逞强了，这个家伙责任心太强，只要听到京城周围出了小鬼作祟，想必一定又是提剑就走，谁也拦不住，一定要把小鬼都除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

还好他还有些本事，这两年世道太平，治世之下，没有什么过多的怨气积累，也就没有什么凶煞厉鬼。

一些水鬼，山间的阴尸，城中墙上时不时爬来爬去的小鬼什么的，他处理起来也就游刃有余。

但是偶尔也会遇到这种情况，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藏着的，实力很强的恶鬼。

一旦缠上，就是一场恶战。

在宁尘清的记忆里，这已经不是温居明第一次这么遍体鳞伤地来找他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宁尘清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发现温居明已经晕过去了，原来他刚刚云淡风轻地写诗赞美他的模样都是硬撑出来的。

虽然这么灰头土脸满身血污，还是强要面子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宁尘清面色凝重，知道情况更加糟糕了，必须要尽快带他回去治疗。

温居明做了一个很清晰的梦，他梦见一个夜晚，自己走在一片漆黑的林子里，高大的树木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周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自己左手举着的火把能勉强照亮一些道路。

身边的灌木沙沙作响，一只松鼠似乎被什么东西惊吓，飞快地从他面前穿过去。突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猛回头，一个老婆婆，穿着破旧的衣服，提着一个篮子站在他的后面。

“少侠，”老婆婆声音沙哑苍老，“我在这山中迷路了，你知道怎么走出去吗？”

温居明冷漠地看着这个老婆婆，这附近的村民都知道这座山不能随便来，更何况是久居此处的老人。山里不但有各种野兽，瘴气，还有一些完全不知道实力的鬼魅，很容易有来无回。

但是这个老婆婆，看上去瘦弱娇小，弯腰驼背的，脚步声却轻到连对周围高度警觉的温居明都没有听到。

“看来，”温居明心想，“这就是村民们说的那些鬼魅中的一个了。”

但是他没有明面上揭穿这个老婆婆，只是说道:“且随我来吧。”于是他举着火把，抬腿向一个方向走去，老婆婆跟在他的后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温居明暗中调动修为，右手悄悄搭在剑鞘上，他一直走到了一块空地上，没有了密集的树木，周围光线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他站定在空地中央，熄灭了火把，转过身看着老婆婆。

“少侠，这是哪呀？”那个恶鬼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露馅，用浑浊发白的眼睛紧紧盯着温居明。

“这里，”温居明冷笑一声，“你的葬身之处。”

刹那间刀剑出鞘，寒光一现向老婆婆挑去。那恶鬼尖啸一声，人相从中间撕裂，一个漆黑的影子窜出，堪堪躲过一招剑击。

温居明侧转剑锋，猛地向恶鬼劈去。恶鬼被剑气劈倒在地，身子断成两节，一动也不动了。

“这么弱?”温居明纳闷了，他向前一步，低头看向那个恶鬼，只见那恶鬼猛地睁开眼，断裂的上身一下子弹起，扑向温居明……

温居明一下子从梦里惊醒，直接从席子上坐了起来，他看到自己正躺在一间小小的茅屋里。这间茅屋内没什么东西，显得有些破败，一盏油灯在他的身侧亮着，一阵微风吹过，火苗微晃，灯影绰绰。

“醒了?”温居明扭头向发声处望去，宁尘清着白衣，端坐一张桌案之前，依着灯光收拾着给温居明上药后剩下的一些草药枝叶。

“你身上伤口被鬼气侵蚀，会恢复得非常慢，近些日子不要再给自己找麻烦了，回去你府上好好养伤。”温居明看向自己的身体，那几道狰狞的伤口上缭绕的邪气已经驱散，伤口也已经恢复了一些。

他抬起手臂活动了一下，发现只还有些细微的不适，再无伤及性命的可能了。

“多谢了，要是没有你，我或许都活不过今天呢。”温居明回答道。

说来他自己也奇怪，他其实并不常遇到如此棘手以至于要以命相搏的恶鬼，大多也只是一些虚张声势的鼠辈，而且每历苦战的经历似乎也没有让他变得更加谨慎一些。

他知道，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向恶鬼拔剑，因为村中的百姓向他哭诉过不少这个恶鬼犯下的罪行。

他知道，他不是那种会放任这种恶种逍遥作恶的人，所以这种生死关头，以后若是运气不好，怕是还要遇到不少呢，既然无法躲避，倒不如平常心看待吧。

想到这，温居明轻笑了一下。而宁尘清看着这个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少年，看着他丝毫没有差点丧命的神魂未定的模样，略显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身上的伤口一看就是比较厉害的恶鬼留下的，既然知道对手实力不凡，为什么还要死死缠斗，直到除掉对方为止呢，怎么就是学不会以进为退?

温居明自和他相识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样，为了给其他人清除鬼怪邪祟，完全不顾自己和对手的力量差距就去逞能。

宁尘清捻着手中的草药枝叶，不再说话，陷入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