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央下山来时,褚怿人在树下,屈着一条长腿大喇喇坐着,垂在地上的手勾扯着纤纤细草。xinghuozuowen
日影西斜,绿荫后挪,一片金辉打在他身上,映得那轮廓半明半昧,散漫又粗糙。
容央看一眼那脸,越看越觉暴殄天物,目光四转,发现周遭并无谢京人影。
心念起伏,容央上前道:“谢虞侯这病症,看来不轻啊。”
褚怿早知她来,此刻一双眼放在她脸上,似是而非:“的确不轻。”
容央对上那黑沉沉的眼,鬼使神差,心跳竟猛漏一拍,别开脸道:“那只能又劳驾褚将军一回了。”
褚怿目光还在那伞荫里的侧脸上,闻言不多答,只起身,拍去手上草屑尘土。
“谢虞侯在枢密院恭候,在此之前,褚某定恪尽职守。”
至于后两句,倒不说了。
容央一下反应过来,脸颊发烫,心里愈发恼火,偏脸斜去一眼,冷冷傲傲地往前而去。
褚怿唇微挑,垂眸跟上。
※
恭迎进寺的那小沙弥还等候在后院墙下,一袭藏蓝色僧袍映着黄墙绿树,愈衬得眉清目秀,笑容舒朗。
见容央一行返回,他立刻上前见礼,寒暄道:“长帝姬殿下精神可还好?”
容央对他态度一向不错,收敛先前愠色,蔼然道:“不错。”
小沙弥念了声“阿弥陀佛”,又道:“先前有贵客求见,称是殿下友人,小僧不敢贸然通报,便让客人在前院等候,不知殿下可要一见?”
容央琢磨着“友人”二字,狐疑道:“何人?”
小沙弥道:“大理寺卿王大人公子,宣德郎王忱。”
容央一震,心绪骤然乱开。
残阳里,竟是神色难辨。
荼白、雪青目目相觑。
褚怿从后走来,听到这也算有几分熟悉的名字,剑眉一扬。
寂寂晚风吹过院外,悉悉索索,须臾,一声冷清回应响在耳畔:“见。”
※
残阳似血,一截树影映在偏院黄墙上,王忱一袭水绿色圆领长袍临树而立,平和目光落在那随风曳动的树影间。
仆从捧着一个雕花檀木漆盒,候在边上道:“少爷,嘉仪帝姬这么久都还不露面,只怕是不肯来相见了吧?”
风势转急,王忱髻上发带被吹扬,人却巍然不动:“不会。”
仆从愁眉不展,叹道:“您那日就不该应承贤懿帝姬,也做那一盘糖醋鲤鱼,这下好了,两边不讨好,白惹一身骚。还有这嘉仪帝姬也是,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发起脾气来却比那贤懿帝姬还刁蛮,竟敢……”
“说够没有?”王忱转头,素来清冷的眉目间终于显露一丝厉色。
仆从一凛,悻悻然低下头去:“小的这也是替您打抱不平……”
王氏一族在汴京虽不比皇亲贵胄金尊玉贵,可也是三代簪缨,王忱辞采华茂,少年及第,早在两年前就已名盛京都,平心而论,就算皮相平平,尚一位帝姬,也是资格妥妥的。
可那夜宴上,嘉仪帝姬竟用一盘清蒸的癞蛤*蟆对其当众羞辱,心思之毒,实在令人齿冷。
如不是他家公子素来冷静自持,及时谈笑风生,圆场化解,当晚只怕会在那些戏谑的目光下名誉损尽,溃不成军。
想到这里,仆从依旧愤愤不平。
王忱欲言又止,收敛眉间愠色,一张脸笼罩在余晖里,重又平静无波。
如此静默大约一炷香后,月洞门那边传来窸窣脚步声,王忱转头,横斜树影后,一人在小沙弥引领下自绿叶零落的石径上走来,朝天髻上金钿夺目,底下一双精心描过的眉眼灿如春华,正是嘉仪帝姬赵容央。
王忱唇角微动,脚下先跨开一步,便欲迎去,视线往后时,蓦然一顿。
容央身后,一人玄袍凛冽,双臂环胸,自暮帐里垂眉走来,虽也一身世家公子装扮,然那冷硬戾气却尽刻于深深眉目间,赫然便是忠义侯府中那位声名“煊赫”的大郎君——褚怿。
王忱始料不及,唇边笑意不禁隐没,紧随上来的仆从亦脸色一僵。
容央尽收眼底,也视如无睹,迤迤然走上前来,在王忱一丈开外停下。
并不开口,只荼白道:“听闻王公子求见殿下,不知有何贵干?”
王忱面色略冷,目光自褚怿脸上撤开,回看容央,沉默一瞬,方道:“近日可好?”
容央唇线紧抿。
斜阳里,王忱肃肃如松,不行礼,不解释,更不道歉,只一声低沉而缠绵的问候,跟往日一般无二,仿佛那些龌龊的片段,都是无中生有。
嗯,很符合他那不惊不惧,不劝不沮的做派。
容央心中窒闷,漠然道:“很不错,不知王公子近来又如何?”
王忱迎着那冰冷注视,下颌微绷,片刻过去,方低低答:“不太好。”
容央冷然一笑。
大抵是头一回被她这样厌恶冷落,王忱心如被刺,垂眸调息,压下那些令人不安的预感和猜忌,侧目向仆从示意。
仆从急忙上前,双手把那个漆盒捧上,王忱接过,扳开漆金锁扣:“知道你今日会来兴国寺,所以做了点东西带来,仍是照你的口味做的。”
漆盒打开,一样什物就那样赤*裸裸地露于睽睽众目之下,容央偏着脸,没有去看。
王忱便把漆盒向雪青送去。
雪青蹙着眉上前接过,呈给容央。
容央这方垂眸。
一串色泽莹亮的糖葫芦躺在小巧玲珑的漆盒里,底下,还隐约掖着一张素白信笺。
说不清这一刻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容央小脸绷着,想着这三个月来他一次次献上的殷勤。
那时候还太天真,还不知道这些裹满烟火气的殷勤也可以很冷,可以很虚,甚至也可以和任何一种俗烂的讨好一样,即便再尽心尽力,也仍旧那么廉价,那么地令人寒心,恶心。
容央深吸口气,重看王忱一眼,思忖少顷后,皓腕微抬,拿起那串糖葫芦,默不作声咬下一颗。
众人看她如此,意外的意外,放松的放松。
却听容央曼声道:“嗯,滋味是很不错。”
下一刻:“褚将军——”
褚怿正抱臂一边,垂着眉默默走神,冷不丁听到这一声意味深长的轻唤,抬眸。
嫩绿春枝下,明眸善睐的少女拿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半边腮帮还鼓着,却咧嘴朝自己盈盈一笑:“你也来尝一颗。”
糖葫芦伸过来。
褚怿:“?”
现场气氛瞬间一变,荼白、雪青不觉睁大双眼,王忱那名仆从更是面色铁青,纵然一度风轻云淡的王公子本人,此刻脸上也终于冷色隐约。
一双眼,也自然敌意分明地对准褚怿。
褚怿感受清楚,啼笑皆非,心念微动后,把那糖葫芦接过,也咬下一颗,继而,掀眼。
王忱一震,双拳在袖中暗暗收紧。
褚怿眼神淡淡,腮帮微动,把糖葫芦咬开,不咬不要紧,这一咬下去,眉峰赫然一蹙。
下一刻,匆匆偏了下头。
容央在他面前,恰巧瞥见,正狐疑,褚怿已重又恢复那抹冷硬之态,伸手把糖葫芦还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容央竟从这动作里捕捉出一丝极其明显的嫌恶,倒也没多想,把糖葫芦接回来后,转身看回王忱,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王公子,你也尝一颗吧。”
王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容央不管他,糖葫芦往前伸,雪青领会,接下那被咬了两颗的小家伙放回漆盒里,原封不动还给王忱。
王忱目光依旧落在容央脸上:“里面的东西,你不看了?”
容央淡然:“不看了。”
金乌西坠,天边颜色又黯一寸,王忱一错不错地盯着少女被薄暮笼罩的脸,自嘲一笑,下一刻,接过漆盒后退一步,恭恭敬敬、也冷冷冰冰地让开了那条道。
容央眸光微颤,扬起下颌,阔步而前。
※
走出东边角门,留守寺外的两列禁卫精神一肃,褚怿接过其中一人递来的马鞭,眼却还盯着前边预备上车的背影。
薄暮冥冥,寺外已是人影寥寥,暮钟訇然,悠长钟声从层层黄墙里传来。
这回探望确乎耗时太长了,等回宫,八成已是夜幕四合,雪青心里算着时辰,在车前扶容央上车后,便欲登车,突然被一条马鞭拦下。
转头,男人高高大大逆在残阳底下,仅一双眼黑亮逼人。
“先前院中的歌,是何人所唱?”褚怿出声,声儿较平常低而沉,像有意不给人听。
雪青一怔,反应过来后,欲言而止。
褚怿静候。
雪青想起先前容央的叮嘱,垂眼道:“是奴婢所唱。”
褚怿眼神质疑:“那箜篌……”
“也是奴婢所奏。”雪青一条道走到黑。
“……”褚怿眼微凝,唇边浮起一抹似有又无的笑,头一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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