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侯麦秋至
负责去全国搜罗搜访散佚于民间的绘画名迹的李唐回来了,带了好多卷轴来。经直长和画院院长等人鉴定过,确认真迹无疑了,就会拿到修复裱匠这里做修复,正巧被来送东西的知命碰见,没办法,画学生们有时候也兼着打杂、跑腿,多学东西。
修复是工匠的活,知命见了工匠一级的装裱师傅也见礼,不仅没有慢怠,连之前御赐的冰也有他们一份,因此师傅们也不刻意避讳知命偷师,偶尔也让她旁听看一会。今天是杜师傅在忙活。
案头搁了一卷画,虽落满灰尘、卷曲处有斑驳的残缺,仍不掩原画艳丽的设色。看起来像是前朝的金碧山水作品。只是氧化灰黑颓败的厉害。前人为了让画面颜色更加鲜艳,会在颜料里加铅,但时间久了含铅部分会慢慢氧化发黑,也就是泛铅。在修复时要设法把黑色铅粉氧化成白色,现代匠人会用双氧水古法火烧法,但宋人更聪明,胆子也更大。杜师傅用水将宣纸打湿将其围绕在古画泛铅部分的周围,倒入白酒将其点燃,利用火焰将其烧掉以达到去黑的目的。美其名曰——纸上走火。翠萼见了睁大双眼,满是不解:“不怕烧坏了吗?知命把翠萼下巴轻抬合上,温柔的解释:“所以烧铅要非常小心,可是一门功夫活,尤其考验师傅的经验和火候,不然人人都学会了。”燃烧时师傅会仔细观察每一个细小水珠的变化,来控制火烧的时间和力度,在烧完的古画正面铺上一层护纸,用棕刷刷平画心的背部,用手一点点将画心分离开,在分离出的画心背面贴上一层护纸,用力刷排使护纸与画心充分粘连。当古面画完全干燥后,匠人师傅们会再用颜料对画作破损部分进行修补。颜料的选择和绘画的力度非常讲究,要做到修旧如旧,实属不易。看着正专心,易元吉从外面进来。
“你怎么来了?”
“怎么?许得你来不许得我来?”
“就是觉得碰巧而已。”知命见他说话有点冲,转过头继续看杜师傅忙活,没再理会他。
翠萼见杜师傅右手食指指头格外肿,指了指给知命。知命解释说杜师傅原来在民间做宣纸行业,很厉害,尤其擅长做夹宣,就是看着很薄的宣纸其实可以揭拆开成2至3张。而那肿大的指头,则是晾纸的时候,需要将宣纸从土墙上剥下来,需要食指快速且稍微用力,称为“点拐”。杜师傅便是那点拐的行家,既能保证速度还不会将宣纸弄皱。
翠萼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又是燥热的一天,傍晚难得清爽,翠萼伶俐的展了腰扇给知命扇风,“姑娘约了夜市请客别忘了。”是了,今晚知命约了大家夜市喝酒聚餐,这第一次崔白请客,第二次知命说什么也要掏腰包请大家喝酒,官家的旨意下来了,众人也都恭喜赵知命喜提祗侯头衔一枚,另同门崔白、易元吉、吴炳、林椿、超师、能仁甫、屈鼎、乔仲常等人皆升迁,徽宗皇帝别的地方不擅长,赏罚还是分明的,对于勾处士这样没有升官的,徽宗指派了任务给他,让其为驸马王诜补齐徐熙所画《碧槛蜀葵图》四扇屏中遗失的两幅;这是天大的信任和认可,甚至比升职还要令人艳羡,因此勾处士非但并没有因为此事失落,反倒打鸡血一样更加势头猛烈;而邓椿因不善绘画,也落榜,但皇帝官家将郭熙的画赏给邓椿的父亲邓雍,邓雍回家大大赞扬了自己儿子,因此,邓椿这几日也如同含苞的芍药,脸上的喜色红晕就没退下去过。也不知是贵为天子的徽宗与臣下的融洽关系,还是可以一概之为“笼络朝臣的手段”。总之,可喜可贺。
第一次喝酒,大家虽然尽情,但也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维持人设的做作,这次不一样了,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相处,大家明显卸下了隔膜和疏远,越来越有同窗的样子。明月高挂,眼看着桌子上毛豆壳撒了一桌,酒瓶子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堆,人儿也晃悠悠的迷醉了一片,人均一坨红颜在脸上,说话也不怎么利索了。
易元吉:“我老家是荆湖南路一个叫三衙冲的村子,美的很,村子里姓梁的很多,我家是外来户,除了自己家的亲娘舅帮扶,其余的就靠这些乡里乡亲照顾我们,柴米油盐,四邻街坊帮衬着才没饿死;我们村好多年没有出一个人才,我进了图画院算半个人才,我就想出息了,以后在村子口能立个石牌坊给我,让家乡人跟我荣耀一把!”他肩膀上那只小猴子也学人喝酒,这个时候醉在易元吉怀里像个安静沉睡的小婴儿。
朱厚土,阿厚也是凭借自己实力上来的选手,从来没听他提过家里人。看着很有趣的一个人,之所以觉得有趣,还有一个原因,这人喜欢说荤话,尤其易元吉这家伙每每听得难为情,嘴上连连说“像什么样子”,其实都蛮乐意听听看。阿厚的荤段子每天都不重样,就连喜欢怪力乱神的侯宗古有时候都过来听了乐呵。阿厚说白日里只有画画能让我忘却这世间的纷扰,夜里也会常常做梦,梦见自己一朝成名,就像赵昌夫子那样,被人爱戴,尊重。荤段子让阿厚变成一个有趣少年,似乎看着也比平时狡黠。知命酒量还不错,稍微有点眼花,神志还算清醒,她不敢把所有后续工作都推给赤霄,一直保持着半清醒状态。听了易元吉的发自肺腑之言,她有点好笑的抿了抿酒,暗想,他应该是今天的湖南一带吧!因为他H、L不分。荆湖南路他说成了荆扶蓝路。
喝醉了酒,聊理想,聊未来,聊不可能的事,大家毫不讳言的敞开了怀聊。
邓椿:“我的理想是写出一部画史或者画录,每当我想到后世的人在读我的文字时候,能够心潮澎湃,我就觉得很有动力往前走,我们终有一天会消失在这世间,和尘埃一样微渺;但我的作品留下了,我就会和星辰一样永恒。”
崔白摇摇手:“我不想那么多星辰还是尘埃,我就只是觉得这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为理想而奋斗。看起来遥不可及的目标,只要每天一小步一小步一小步的走,总会抵达彼岸;而这过程中的每一步虽然艰难,但也能让人热血沸腾;每一次想要放弃的时候,想一想初心,那个都会为之咬牙坚持的信念,就有了无限动力。”
吴炳拍了拍他的肩,“我同意,古人有云‘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又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们当世应该有雄心抱负,我们的理想都在无尽画卷中。
知命听吴炳说古人,差点呛道,心里笑说,你大概没想到有一天你现在在我眼里就是古人吧?她顺着这个思路问了大家一个问题:“如果上天给你一次重生的机会,你想怎么做?”
超师说:“这个问题虽然没有什么可能性,但值得反思。上天给了一次重生的机会,是人生更高的一个阶段,是重新定义自己的一次机会,弥补人生遗憾或者去做更多尝试。”
乔仲常附和着道:“一生只有三万多天,放到历史长河里连一粒沙子都算不上,所以别那么多压力。
崔白:“你说得对,所以我不能白活,得出点什么。”
勾处士拉开衣襟,半敞了怀,扯了嗓子絮絮叨叨开始说:“听我说,听我说。什么重生?什么理想?太远了太远了。”摇了摇手里的酒瓶子继续道:“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这人一身的毛病,既不够忠肝义胆,还有些阿谀奉承、曲意逢迎。但今天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强颜欢笑、勾心斗角、虚与委蛇,都是为了获得我想要的东西。我只要今天,就足够了。明天怎样不重要,过好当下每一天,比较重要。”
知命突然有那么一丢丢点同情和喜欢他,都说英雄爱美人,公主和王子最后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故事里的主角们爱与崇拜唾手可得。但对生活里的每个平凡人来说,每一份尊重都要靠自己去赚得。这个世界的阶层分明,想要出人头地,就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辛苦和努力。”
邓椿说:“人之渺小在历史长河中犹如沧海一粟,每一笔的轻描淡写,可能就是古人波澜壮阔的一生,那些人中龙凤且举步维艰,我等鱼目又岂能一路顺遂。正所谓:三千年读史无外乎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众人皆举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喝醉了酒,勾处士踉踉跄跄开始做自己。先是脱衣服,只留了内里薄薄亵衣,后又对着外面大喝一嗓子:小二拿笔来,我要写字。喝多了在墙上题字是唐代大诗人大书法家喜欢干的事。饮者留名,为酒家题字增色,可是千古佳话美谈之一。而这群图画院小子们,虽然现在看着不起眼,未来可能都是享誉海内的画家,小二和老板乐见其成。很快提供了笔墨。
“漠漠春阴酒半酣。风透春衫,雨透春衫。人家蚕事欲眠三。桑满筐篮,柘满筐篮。
先自离怀百不堪。樯燕呢喃,梁燕呢喃。篝灯强把锦书看。人在江南,心在江南。”
勾处士书法极好,一席草书行云流水。众人纷纷拍手,连隔壁的客人也都慢慢围过来观看。
他们自己的作品里不允许随意落款,不代表书法不好,也可能因为无法任意自由在自己呕心沥血作品上题字,这私下的书法也倾注了自己的不甘和恣意。看着满墙的杰作,勾处士似是满意的点点头,扔了笔,似乎比在图画院的字还要好上几分。
文采斐然,只是好像写错了时间。
“大哥,现在是夏季了!”乔仲常趴在勾处士耳朵处大声喊。
勾处士被吵的扣了扣耳朵,闭着眼蒙了一会儿,疑惑的自问自答:“现在不是春天吗?”紧接着又呼噜出来三个字:“不重要。”
知命不会作诗,众人起哄,她自己也酒精上头,借用曹操的诗,写的是《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赵知命从前临的是元代大家赵孟頫的字,端秀。也博得大家赞赏。只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就连赵知命这样的保荐选手,也会没有安全感吗?众人为数不多残留的理智表示不能理解。
紧接着是吴炳来题诗:
“芳草闲门,清明过了,酒带香尘。白栋花开,海棠花落,容易黄昏。
东风阵阵斜曛,任倚遍、红阑未温。一片春愁,渐吹渐起,恰似春云。”
众人随兴题诗,不一会,墙面已满了大半,看着颇有点诗意蔚然。
“崔白,到你了。”有人把笔墨递到他面前。
“深深画陌倚朱门,腮粉轻红湿泪痕。寂寞绣屏人未见,杏花疏雨立黄昏。”
“你怎么写的闺怨深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小娘子写的,罚酒罚酒!”
又一杯酒下肚,崔白彻底变成崔红了。
第二次喝酒,一句话总结:前半程欢乐,后半程丢脸。
升官了,高兴,却也忘了形。后面席间,趁大伙喝的进尽兴,吴炳过来跟丁阳要回之前被丁洋借走的那个砚台。“记不住了!”正在和勾处士喝酒的丁阳不耐烦的挥挥手,“我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健忘。”
“忘!”旁边的勾处士已经喝蒙了,翻着白眼重复着最后一个字。
朱厚土也有点高了,跟易元吉当场跪地指了月亮拜了把子,“苟富贵,勿相忘”。
勾处士迷蒙中呵呵一笑:“忘!”
本来一群小子胆大包天吃了酒耍酒疯也正常,偏偏这天赵令穰在同一间酒楼宴请朋友,送客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吃醉的知命,一瞬间嫌弃的不行,说了一堆废话,开始不顾形象的喊:“德旺呢?德旺!”
勾出士双目惺忪,又开始重复三句半:“旺。”
赵令穰这嗷嗷一嗓子,将趴在桌面睡觉的崔白喊了起来:“这人谁啊?小二,快拉出去。”一旁的小二额头汗珠落了下来,都是VIP,两边都不敢得罪。
德旺这个时候不知躲在哪里偷懒,半天人也不来,赤霄迫不得已现身,看着赤霄脸上那冷冰冰的气质,还有楼梯下方已经流汗喘着气爬上来的德旺,腰里还别着一角锦帕,气的赵令穰用脚踢了赤霄和勾处士一脚。勾处士在门边莫名其妙被踢,下意识抱住了赵令穰大腿,老头分辨不开,险些被绊倒,更气了。
“旺旺旺,旺个屁!”赵令穰气恼不已,扬言第二天上奏官家便拂袖而去。
晚上发生了一件怪事——“闹鬼”。
夜市归来,勾处士喝多了,吐得到处都是,确切点说是——喷射。上次夜市喝酒他没在,众人都不知道他酒品如何,第二次大家算是领教了。他吐得乱七八糟,不省人事倒头睡过去,怎么都叫不起来。同行的每个人身上都多少沾了点“荤腥”。众人手忙脚乱照顾他的档口,丝毫没人注意一个影子飘在了紧闭的门外,直到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勾处士何在?”
众人往外一看,一个没有脑袋的“人”站在门外,众人登时吓得缩到一处去,酒醒了大半,瑟瑟的不知所措。
知命不信鬼邪,建言道:“就说没这个人?”
崔白被挤在人堆中间抖着声音道:“赵知命说这里没这个人。”
“赵知命是谁?”
“赵令穰家孩子。”知命气的恨恨掐了崔白一把。
“完了,给说漏了。”崔白带着哭腔,眉毛鼻子嘴巴皱在一起。
门外那物又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易元吉探头皱着眉:“就说干你屁事?”
崔白咧着嘴:“易元吉说干你屁事?”
“易元吉又是谁?”
“一个像猴的男人,刚刚晋升祗侯。”
“完了,庆之,我给你说漏了。”
易元吉莞尔,很爽快的给了崔白一个脆声的脑瓜崩。
“凡勾处士相交甚密者,我也要带走。”那声音幽幽的说。
“我们都是普通同门而已,别这么残忍。”邓椿攀着崔白肩膀探头往外看。
“邓椿说你太残忍。”邓椿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崔白往外吐露。
“邓椿又是谁?”
“爱写字儿,他爸是官侍郎邓雍。”邓椿急了用文弱的白细胳膊掐崔白脖子,被吴炳拦住。
“唉呀妈呀!又说漏了。”崔白往地上怂软,带着哭腔。
“凡与勾处士亲近者,皆为我仇敌。”
吴炳气极:“不是说了吗?咱们就是同窗而已。祸不及他人。”
“吴炳说了,刚才不是说了吗?祸不及他人。”吴炳用手一个劲的锤崔白。
“吴炳是谁?”
“他暗恋赵知命,换句话说,他喜欢赵知命,赵知命不知道。”
“嗯????”知命一脸问号的看向崔白。
“放屁!”吴炳骂了一句脏话开始揪住崔白衣领。
这会儿乱了套了,大家推推搡搡的一起去手压着手捂着崔白的嘴。
“我们这里只有一个不男不女,一个猴,一个近视眼,一个大傻子,一个小老弟,还有一个风流倜傥的我,求您高抬贵手啊!!!!!”众人看他倒驴不倒架,皆呆。
这个答案似乎出乎门外那个“东西”的意料,定了一会儿,那声音才传过来:“说了半天,你又是谁?”
“他是勾处士相好的。”
“是个死胖子,快带走他。”
“他长着大白牙,兔子投的胎。”
“什么兔子投的胎,我现在就让他马上投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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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报仇”一般你争我抢的把崔白泄了个底掉,好多只胳膊几乎同时捶向他,崔白捂着脑袋筛糠一样团着身体。
屋里乱成一锅粥,门外那东西似是轻蔑的轻轻“哼”了声,慢慢飘走。
大家心惊胆战过了一夜,奇怪的是,这夜宫中侍卫皆未发现可疑,他们此时举报又怕无事生非、多生事端,众人遂将这事埋在心底,不敢乱说。不过勾处士醒酒之后听了同窗们添油加醋的版本,惊吓的不轻,后来说什么也不肯单独一个房间了,硬拉着卜仲遥跟他同住。
这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不过倒是吴炳和知命被崔白乱点鸳鸯谱凑CP之后,导致两人见面都略有尴尬。
尽管吴炳一再解释根本没有的事,崔白第二日酒醒后也道歉说是自己胡说八道,要不然你俩试试看也不是不可以……知命烦的拳脚都痒,撸起了袖管。
“又想揍崔白了,怎么办?还有赵令穰那个老头今天是不是真的去告发了?”
赵令穰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恼怒起来也只是吓吓他们,毕竟赵知命醉成那个德行也算家丑,架不住昨晚闹得有点开,自有好事者去官家那里告了密。官家听了并不恼怒,只是让他们收敛些。夫子跟着吃瓜落,严肃告诉他们以后不许再私下聚众吃酒。
“崔白,你少跟丁阳他们接触哈!跟心术不正的人合作,你会倒霉。”知命言之凿凿的严肃说道。
“谁说的?”
“刘震云。”
“刘震云是谁?”
“一个夫子。”
“没听说过。”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要和丁阳他们一起,哪怕勾处士也比他们好多了。”
“怎么讲?记不记得上次勾处士和侯宗古去找柔娘被追着打的事,后来有个官差大哥告诉我,其实当时丁阳也在场,但是他就在角落看热闹,也不上去帮忙。”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正常。”
“正常个屁!等哪天你挨了打,我站旁边嗑瓜子。”
“诶!咱俩的关系,你看热闹,是不是人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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