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写真画像赞

小暑: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辟,三侯鹰始挚

写生刚回来不过休息了一日,画院就又被皇帝安排了个大差事,夏天炎热干燥,马行街的作坊不知怎地就着起了大火,火是后半夜起的,好在发现及时,没有造成过多损失。东京城大火问题严重,不可小视。一个国家的武装力量,当然不能只有军队,还得有维护治安的执法部队。特别是像北宋东京城这样的百万级大都市,每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违法案件和火灾等等。这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光靠禁军来管理显然不太合理,因此宋朝政府也建有相应的管理职能部门。

北宋开国,便任命了京城巡检,按例由侍卫亲军司的将帅担任。北宋早期,承五代之制,只有侍卫亲军司(后来分为马军司和步军司)。而殿前司是不担任京城巡检的,这是宋代通例。

京城巡检司每坊巷三百步便设一铺,京城巡检下属的军巡铺为基层的治安机构,类似现在的派出所。主要职责包括:夜间巡逻,包括抓贼,保卫官府和达官贵人的府邸,捉拿逃兵等。收领公事,包括制止赌博,斗殴,询问和拘留可疑人员,还接受百姓的投诉和报案,抓捕嫌疑人。搜查违法贸易,包括抓捕一些走私盐,铁,茶,铜等国家管控的物资。防火,以及其他杂务,比如巡查寺庙(宋朝寺庙一般都有官府批文,也算国家机构),阻止一些人偷引护城河水等。

京城的火政,除了三衙下属的巡检司,开封府本身也有责任,一般都是双方合作治理。一旦发生火灾,一般不需要百姓救火,基本上是巡检司的职责。

开封府和京城巡检司一致认为一干人救火有功,值得厚赏。徽宗一方面按律昭告嘉奖,另一方面也格外给了恩典以示皇恩,着朱渐、李德柔等带着画院新人们给诸位有功者集体画写真画像赞。顺便历练画院队伍。说起写真画像赞,这是文人之间的小乐趣。时下的文人喜欢将自个肖像绘入图画,挂于书房或客厅,这在宋代士大夫群体中,是很常见的事情。这类肖像画,宋人称为“写真”。当然,如果是画技高超的士大夫,也可以对着镜子给自己画一幅自画像,这叫做“自写真”。在写真画像上再题一些文字用来自我评价、调侃勉励亦或者是自省就是画像赞。大概是因为宋朝的士大夫“觉得他自己存在的意义很重要”,会“每天反省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想来也好笑。

而给功臣画像,也不是头一遭。前朝就有案例可循,比如《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是唐朝贞观年间,唐太宗为纪念当初一同打天下的诸多功臣而命大画家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了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成为一段千古君臣佳话。看来赵佶是想效仿李世民,怀念往事,追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战斗岁月。将他那些老部下的形象绘入凌烟阁,以为人臣荣耀之最,拉进君臣关系,笼络报国效忠。知命结束了深思,回头想想咱们这位皇帝东施效颦的样子。李世民是一位杰出的皇帝,很善于处理君臣之间的关系,恩威并施,双管齐下,把一个个能人异士治理得服服贴贴,却又使名将功臣多半得以善终。而徽宗他屡次赏赐的一众人物里,形色各异。真的是大写的“服”!

之前的课业里就属朱渐夫子的作业最少,人也最为随和。说起这个朱渐,也是响当当一号人物。听崔白说,坊间不满30岁不能找朱待诏画写真,怕被夺取魂魄精神。知命听了莞尔笑笑:这么夸张吗?本来她推诿着不想去,无奈八卦到这个程度自是好奇心满满了。后来又偷偷问过了邓椿,这人一向说话中肯,答曰坊间传闻盖不可信。不过写真妙绝一时是真。能进翰林图画院的都不是平庸之辈,除了朱渐被人说成摄魂怪,伯时夫子(李公麟)画马也被宫廷马厩的养马人“嫌弃过”,侯宗古说,伯时夫子当初画《天马图》,画中那匹带斑点的马儿名叫满川花,刚被画好,满川花就倒地身亡,被称“画杀满川花”。搞得宫廷马厩骐骥院的养马人看到李公麟,忙不迭地跑过来央求。“您看看可以,千万别再画了。您的画一画完,把马的精魂都吸收走了。如果再死一匹,我们的罪过可就更大了!”知命咯咯咯笑的像个小母鸡。

“这个巧合事件,后来在都城汴梁传开,你可别小看这事,听说有一次伯时夫子在外遇到土匪劫道,情急之下他展开一卷牧马图,吓唬那群匪人:“尔等听仔细,吾乃翰林图画院‘画杀满川花’李公麟是也,如今你们□□之马都已被我画入卷中,若再上前来我即刻点睛,画杀群马。”李公麟名头很响,这年头多是养驴,养马不易,万一真的如传闻所说能画马如杀马,土匪们也不敢冒这个险,于是急急掉头走了。”

啊?这么夸张。知命苦笑,在古代尤其是乡土地方,这种看起来解释不清的巧合事件尤其影响悠远。

因循上次西园雅集那次旧例,图画院负责的人不敢划掉知命的名字,这类活动名册里也依旧有知命,不过去不去由她自己决定。知命带着画具也想去凑个热闹,救火功臣共十来人,难得不是高矮胖瘦组合,几乎清一色的黝黑皮肤男人,隔着衣服的健壮肌肉也让人产生轻度遐想。年轻有活力的面孔看的知命有点心花怒放,不得不说,知命能从不动心神的信女菩萨转变成今天的轻度好sai小阿姨,画院的男性们多多少少都有一定责任,画院画师们颜值怎么形容呢!只能说不少零件。正扫描着对面的人群,突然看到一个相熟面孔,在二人即将对视的瞬间,知命赶紧心虚的低下头去。

“他怎么也在?”知命低语。

站在她旁边的侯宗古低声道:“你说谁?王衙内吗?这次主要嘉奖的就是他。据说因众人熟睡,等发现时候火势猛烈,好在被王衙内等及时发现,带了家丁奴仆,又通知了潜火队一同灭火。王小官人还因此挂彩,胳膊被烧了一片水泡,喏!那胳膊上不还缠着呢吗?”

知命偷偷抬眼去看,见王宗尧目视前方,定神了不少,果然一端的胳膊内里看着厚重不少,应该是在外袍里面缠了厚厚的纱布。

这次画院也是铆足了劲要在官家面前“献宝”嘚瑟,明确说了这几个功臣可指定画师为其画画像赞,人群中的王宗尧早就看到知命,既然可以指定,他也不客气,第一个上来就指定了知命,知命本来揣着袖子站角落里做好准备过来打个酱油的,没想到王宗尧目光锐利,居然穿过人群一下子指定了她。天知道之前身为现代人的她只临摹过一点点《簪花仕女图》、《捣练图》,但都是仕女画,来了这儿以后一门心思研究山水画,根本没画过人像,更别说要攒画像赞了。知命不愿画,也确实能力有限,只能委婉拒绝。

那人也不恼,几步走过来静静地问她:“这么说,你不愿意?

知命听出那话里有话,赶紧作揖答礼道:小人不敢,公子休休有容、矫矫不群,小可初出茅庐,恐唐突了清风明月。

王宗尧绕着知命走了一圈,微笑着重复知命说的“休休有容、矫矫不群、清风明月……”

朱渐夫子进门来,见此情形也上前施礼,替她解围:“新生之犊恐污贵人,在下翰林图画院待诏朱渐愿为大人写真。”知命仍旧揖着礼,低头感激的瞄了一下朱渐夫子。

谁知那王宗尧回身去稳稳的坐在椅子上,眉毛都没动一下:“就她了。”

知命与朱渐互相看了一眼,朱渐摇摇头,知命颔首领命,硬着头皮上吧!这一众人听从统一指挥安排分别在格子间里,管事的黄门挨个隔间通知“模特”,“今乃使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可敛容自持。”只需要穿戴整齐,看一个方向或者某一样东西保持面容不动即可。

王宗尧坐好,也敛起平时的懒散劲,矜贵的模样,竟隐隐有些许肃杀之气。知命脑海里联想到宫中八卦的传言,王黼家里应该算是这个时代的美貌家族,不但他本人貌柔心壮,风度高爽,连两个儿子样貌也格外出众。那个先天心智缺失的小儿子被形容是:齿有如玉,音容兼美;外人形容王宗尧也是少有杰表、仪表瑰杰,冠服端严。他今天特意穿了红色襕袍公服,腰间单挞尾革带,头戴展脚幞头,果真没有辜负传言里对他的评价。历史书里几乎没有对古人的样貌做格外的描述,除了历史上东魏北齐高家,这王宗尧家族的美貌没有被记录在史册是略有可惜。

正欲下笔,王宗尧突然说了声“等等。”

“我这套衣服还是太过于端正了,你等一下。”

一会他戴着黑色纱制垂脚幞头,着薄柿色长衫出来了,腰带是缃色,贵气十足。带他坐定,知命正欲下笔。

“等等。”

“又怎么啦?”

“我想了想,这件有点招摇了,还是不好。”

过了一会,这人换了件月白色?袍出来,鸦青色腰带和缀边,人倒是显得更晴朗了。

“好了,那王官人,咱们就开始了?”

“等等。”

“这样吧!王官人莫急,左右都是官家的差,我在这里等您就好。您仔细选定再过来不迟。”再过了一会,王宗尧着蟹壳青褙子加东坡巾,红色百迭裙,像个意气风发的儒生。起初的这几套看得知命眼前一亮一亮又一亮,没办法这人似乎有点大病,一顿操作之下,知命眼前也不亮了,只等得昏昏欲睡,王宗尧不厌其烦的走马灯似的各种换衣服,还让祁远给他出主意,祁远当然这个好那个也好,两个直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主意?

知命刚开始装装样子坐直等候,后面也不耐烦的打了呵欠。知道的是他注意个人形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开屏。

终于选定了一套天水碧缀金丝的?袍才算结束,因是皇差,有限定时间,眼看着换衣服折去大半天时间,后面知命也不敢怠慢,白天慢慢的精细人物线条,晚上拉着朱渐夫子帮她改正精进。女像多用高古游丝描,男像多用铁画钩,知命光是勾线就用了足足2天,怕后面晕染环节出错耽误时间,还特意多备了2张人像线稿。紧接着赋色环节才是关键。虽是男性,但王宗尧出身富贵,锦衣玉食自然比其他人脸色白皙一些,这种白用普通铅粉着色容易浮于表面,用白土又太厚重,画面看着不真实;衡量之下将蛤粉反复研磨多次,再用细细的筛子过滤掉杂质和粗颗粒。水飞掉蛤粉里的油脂和其他,最后再把这细如微尘的蛤粉加水调整半水乳状,沾一点点朱砂和栀子黄、微末的石绿,才调配出贴近王宗尧肤色的颜色,果然第二天知命兴高采烈拿着颜色在王宗尧脸部仔细的反复对比之后,效果让人满意。王宗尧一脸玩味的看知命像过家家一样摆弄着那一堆石头、颜色,不但没有觉得麻烦,还努力伸着脸,耐心的让知命凑近比对颜色,如此配合工作,让知命原来对他的印象里那一些嫌弃转变成一些些嫌弃。

解决了颜色问题,果然事半功倍,再加上朱夫子一对一加强辅导、临阵磨枪,知命竟然也如同开了任督二脉一般,后面几日越画越顺了。只是王宗尧看起来似乎有点不甚满意的样子,知命也认了,毕竟人物画真的不是她所长,已经在尽最大努力画了。书写的部分,由文书院提供文字,朱渐夫子亲题,完工。

几日后画像赞礼成,皇帝又亲临过来挨个点评,给了封赏,并着人来认领。众人领画,对皇帝千恩万谢,皆交口称赞图画院水平甚高,谢官家神武君恩。没想到,王宗尧这个家伙说跪就跪,告状说赵知命的画虽尚佳,但过程中对他有所怠慢。引得官家狐疑的多看了知命几眼。知命惊吓的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心想:好歹还有过2面之缘,竟然跟官家眼前使下作手段。难道看出来朱渐夫子代笔痕迹?那可是我用超级贵的好几壶美酒换的夫子心情大好偷偷帮的忙。又或者?”

“你这猢狲,快收了你那神通。翰林图画院的人不比别处,可经不起你这么戏弄,你那明明是满意的吧?”官家眉眼笑在了一起。

“官家圣明。臣不过跟赵祗侯开个玩笑。赵祗侯的确画技高超,画的很像,不过……”王宗尧笑着站了起来。

他定定的看着知命几秒钟,那眼神看的知命心里直发毛,半晌说了一句:“你画的有点太像了。”

这短短几天里,知命着眼的地方不是王宗尧外在的美貌,而是侧重于他眼神的传达。东晋大画家顾恺之说:“传神写照,尽在阿堵中。”一个人的眼神可以伪装,而一旦松懈下来基本骗不了人,这个人内心的阴郁不解从冷冷的眸子里就可以看出。

“这个天杀的!”虚惊一场的知命回去的路上不解气的指天诅咒:“我祝你吃饭噎死,喝水呛死。”

白日里,正在写字的王宗尧莫名其妙打了个好几个喷嚏:“大热天的打喷嚏,难道伤风了?

“祁远,去给我泡杯热茶汤来!”

怎么总觉得背上凉凉的。”

皇帝再“忙”,也没忘了翰林图画院大大小小的细节。这天知命正在和一众画师们探讨落款问题。皇帝的旨意到了,有个画师作画完毕,一时忘形,擅自在自己的作品上落了款,皇帝丝毫没客气的直接给降了品。另一个画学生不了解情况,刚在自己的画上落了款,这会儿大家正围在那画周围,帮着想办法。

知命大为不解:“这款落的位置与画面相得益彰,甚至增色不少。字迹、名章、闲章都挑不出毛病。怎么还有问题?”

“落款了就是问题。”夫子跨过门槛走进来进来摇摇头。今天是花鸟科画师们集中评画,在场的花鸟画家李安忠、毛益等人都施了礼,默不作声。

原来落款还需要皇帝的允许啊!

勾处士悄悄跟知命说:“有时候皇帝看高兴了就在画面上直接落自己的款。”

“那不成了官家画的?后世也会觉得是官家的作品。”有个画学生大胆的质疑。

“放肆……”夫子重重咳嗽了两声,制止了他继续,其他人更没有话了。

在图画院,为皇帝代笔捉刀本就是分内之事,也就是替皇帝代笔绘画,再由皇帝题款钤印。

听说皇帝本来因为这事是有点火气的,说不定要牵连夫子们,梁公公进言说了好话,说好的落款能生色不少,而且画的再好也不如官家的丹青墨宝,不值得生气恼怒。徽宗听了,很是受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揭过了。说起来知命很是费解,后世对梁师成评价及其不好,说他是佞臣,但是单从几次他照顾图画院上下来看,真的很会做人。如果不是开了天眼,上帝视角,还真的要从心里谢谢这位大好人呢!史书记载,宋徽宗昏聩愚曲,只在乎自己的爱好,其余的都推给他“信任”的“国之栋梁”。梁师成作为官家身边人,谙熟于心。他选了几个擅长书法的小官练习模仿徽宗的字体,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也在苦练这项本领,掺杂在诏书中颁布,朝官不能辨别真伪。他也是因为这样,背靠着宋徽宗,做了很多无法无天的事。虽然他还没有到掌握着大权的状态,但贪污受贿,卖官鬻职,无恶不作。很多人为了上位,巴结他,而连蔡京父子都要对他阿谀奉承。尽管他并不是宰相,但他身兼多职,是很厉害的一个角色,所以京城人则称他为“隐相”。

小暑时节,气候干燥炎热起来,最适合晒书晒衣物,据说此日晾晒后,可以避免被虫蛀,所以有“六月六,晒红绿”的说法。

六月里晒衣裳,辉煌热闹。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两边拦着绫罗绸缎的墙。那织金的花绣和细密的纹理,都被热烈的太阳晒得滚烫。汴河两岸的人家晾衣裳的时候抖落的灰尘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

知命瘫在图画院的椅子里,任凭太阳把她的脸晒成红色,不自觉又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姥姥从屋里抱了又沉又厚的被子晾晒,知命就躲在被子夹心里,偷着看三毛的小说,任思绪流浪。直到姥姥把她从那干燥的被子缝里拉出来。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和被太阳晒过的棉被的味道,姥姥家的樟木箱子里衣物就是这个味道。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知命还是庄柯的时候,脸被烤的通红也不肯挪地方。

难得沉浸式体验古人的世界——迂缓、安静、齐整。

师兄弟里有人过来喊她过去,“知命,吃饺子了!快来。”

没想到,大宋头伏也吃饺子,伏日人们苦夏食欲不振,消瘦于往日,而饺子在传统习俗里正是开胃解馋的食物。

知命还是庄柯的时候,在北方姥姥家习惯“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姥姥会把园子里新鲜采摘下来的豆角切成丁,和肉沫一起炒熟炖成酱,起锅的时候再放点蚬子进去,热气腾腾的鲜香蚬子豆角酱汁面是她记忆里童年的味道。热天里,她和弟弟一人一个海碗,长身体的孩子能吞牛,满满一碗面条竟然一点没剩呲溜呲溜就进了肚,吃完了就在院子里的席子上摩挲着鼓鼓的小肚皮看星星。弟弟如果长大了,应该也像希孟这么大了吧?他和希孟长得那么像,连她这个亲姐姐都懵的程度。正在图画院里发呆想念姥姥的饺子,师母心有灵犀托人给大家送了饺子,猪肉馅鲜香欲滴,图画院这些没有外出休沐的“留守儿童”们几乎是一扫而光,连醋都没怎么蘸。夫子从外面回来,看着空空的食盒,一边开心的笑一边“埋怨”这些小兔崽子们一个饺子都没给他留。大家闻言都作尴尬,这时候邓椿拿出提前备出来的一盘饺子出来“献宝”,夫子平时严厉,但对大家是真心相授,众人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夫子有点点惊讶中透着安慰,笑说他一会儿就去宫外和师母汇合,让大家把这一盘也吃光。于是大家也没客气,兴高采烈地就光盘了。

夫子拎着食盒外出,不放心又回头去看,只见门口探出一堆小脑袋兴奋和夫子说慢走,夫子顿了顿脚步,严肃的让众人用皂好好洗手,免得蹭到绢本或纸本上漏矾,众人嘴角还带着亮亮的油花笑着皆称是。

学习就像爬山,跋山涉水,一路艰辛,可以慢些,但绝对不可以停下。

一路过关斩将打怪兽的画学生们,这段时间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宫里吼吼哈嘿的画,皇帝早有口谕,待到时机合适就会放他们多几次机会外出写生。有了期待,自然格外用功。

今天天气晴朗,一早上屋檐的喜鹊就叽叽喳喳叫个没完。小黄门来宣了旨意,准花鸟科外出写生,延续上次主题稍微有点变化——“野逸”。一时屋里沸腾起来。

知命还在想着上次落款时候,夫子说的花押,这几天偷偷画了很多图样,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兴奋劲儿相对少了很多。勾处士自告奋勇要帮知命想花押,可是知命嫌弃他嫌的要死,图画院人普遍嘴笨,难得出了勾处士这么个人物,嘴甜的流蜜,恶心的掉渣,每次官家集中评画他都能舌灿莲花哄得皇帝开心,加上蔡京那一帮老匹夫们里外夹击的奉承讨好,搞得官家信以为真觉得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徽宗给自己写了“天下一人”的画押。她可没有那么脸皮厚,花押更像是自己对自己的鉴定,得中立贴切,又要经得起辩证和考究。

鉴于上次赵昌夫子掉沟里的意外,官家格外关照体恤,派了一小队人跟随保护,待出门时候看到带队人,知命兴奋劲就更少了。王宗尧这个阴魂不散的,居然是他!

路上,还偶遇上了山水科同门,正道夫子、侯宗古和郗七他们几个外出回来。大家相见,夫子们免不了一番客气又不失亲热的寒暄。

勾处士八卦的眼神:“发现没?侯宗古和郗七都比在画院时候壮了一大圈,看来外出采风是闲差啊!

“哪有?侯宗古和郗七在画院时候身体就好,小黄门说辰时就能看到二人在院子里练拳,雷打不动,听说还擅凫水。”

崔白凑过来:“别的我不知道,侯宗古胆子大倒是真的,你们记不记得上次咱们几个喝醉了酒,画院闹鬼那次,侯宗古听说了,非要过来和我同住,说是要见见鬼的样子。我看他那个气势,鬼见了都害怕。啧啧啧……”

“艺高人胆大。家世简单,不惧生死,身体强壮、会游泳。这么全才,作画师可惜了,应该去当……”知命感叹道。

“当什么?”易元吉凑过来问。

知命缩了缩脖子,蓦地想起了陈夫子的警告,不想要脑袋了这是。

“当保镖护卫。”

“嘁!”

王希孟跑到知命身边,神神秘秘的拿出知命送他的那块青金石,这块石头只有大约四分之一鸡蛋那么大个,在希孟手心里显得格外娇小:“知命,你看这个青色,和绿色是不是放在一起很好看?”希孟摘下旁边一片蓼花叶子,兴奋的比划着。

“嗯,确实好看,这蓝色、青色用青金石可得,绿色的话用孔雀石再合适不过。”

“有道理,等我努力的晋升,等阶品再涨涨,我就可以多领矿石颜色用了。”

“那在这之前,你需得努力用功。颜色不够用的话,不行咱们用水色代替代替吧!”

水色就是植物色,相较矿物色的昂贵,植物色造价几乎连它的五分之一都不到。所以也成了很多画家的平替好物。

“不过你刚才说到这点,我倒是想起来郗七有个相好的,在醉杏楼。叫什么来着?柔娘?”

“你说的可是上次咱俩从颜料铺回来偷看到的那次?”

“唔,你也有印象的对吧?当时郗七下了楼往楼上回望,那女子在小楼上摆手绢目送他。看不出来你对那女子也动心思了?”

“哪有?你想到哪里去了,那女子口脂颜色特别好看,那一抹红格外鲜艳,像春天里开在墙角的一朵小花。”

“你说对了,那口脂是郗七亲手制的,用的是画院颜料室的颜料边角,我之前颜色一直不够用,外面买的又太贵了,就拜托过郗七介绍认识杜师傅,郗七的颜料都是在他那里顺的。谁知那个老酒鬼不靠谱,喝醉了就偷偷去宫外赌,要不是仗着自己是张迪远房表舅,早就被赶出去了。”

“张迪是哪个?”

“你不会连张迪都不认识吧?”

希孟摇了摇头。知命好无语,连我一个穿越人都知道,你居然都没听过。

“官家身边的红人。”

“哦!”

果然两耳不闻窗外事,天才不适合八卦。

结束了对话,二人赶紧忙正事,找合适的地点和视角。同上次一样,到了目的地,大家各自散去寻找目标对象。这次的写生地就在汴梁郊外,好山好水。上次写生重点是花卉翎毛,这次可以花卉山水任选。

“你说山的后面是什么?”

“不知道。要不然爬上去看看?”

原来山的后面还是山啊!几人略有失望的感叹,从山顶上下来接着画画。早就应该想到的啊!为了安全起见,汴梁附近是没有高山的,防止有人绘制地形图。

几枝蓼花红的正好,阴影下的沙地上一只螃蟹无声的爬过,躲到萎败的荷叶下方乘凉,滩地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知命蹲在清浅的小溪边还在琢磨花押的事,连工具包都没有打开。

“别人都开始动笔了,你打算画什么?”

知命不用抬头也知道那个烦人精过来搭讪了,“画你,行吗?”

“哦?”王宗尧挑眉略有惊讶。“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我哪天都不一样。”

“哦!我也发现了,你今天格外好看。”

知命皱了皱嘴角,难得把眼睛抬起来,看着王宗尧一脸玩味的样子,示范了一个标准的大白眼,然后旁若无人的开始画画。因为平时练习的勤,加上穿越前有大量美术史的基础,所以今天画得格外顺利,元、明、清几代随便拎出来一个大画家的构图仿一仿就可以交差了。

提前收工结束了画,趁着画面晾干的时候,知命溜达到池塘边,四顾无人,她偷偷将几片大荷叶铺在岸边,盘腿坐上,找了个小纸片,开始涂涂画画,仔细琢磨花押的事。花押说白了就是一种个性签名,字也行,画也行,小图案也行。但是又好看又风雅又个性的花押真是想破脑袋,知命想装逼弄个好看、众人艳羡的那种,可不就头疼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喂!干嘛呢?大家都准备走了。”头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是王宗尧过来寻她。

“你画的这是什么?”

知命低头一看,原来刚才发呆了太久,手里无意识的勾画着,竟然画了一朵简笔画的小红花。

“送你一朵小红花。开在你昨天新长的枝桠,奖励你有勇气。主动来和我说话。”

知命笑嘻嘻的唱着歌,站起身把那纸条拍在王宗尧胸口上。“喏!一朵小红花,送你了。”

几天后,赵昌去给官家送画学生们的作业,临行前一一查验,确保无人落款,方安心的呈上去。王宗尧也在,侍者打开画,挨个的给官家过目。官家问询了几句写生的详细,得知知命画了螃蟹,不禁浅笑。知命画的是《荷蟹图》,画面左边是深秋的河边浅滩处,蓼花与荷叶撑起了左上至右下的对角线构图,残败的荷叶枯黄斑驳,半浸在水中,一只团脐螃蟹挥舞着大螯伏于荷叶纸上,透着一丝慵懒闲适的味道。潺潺流水中生長、漂浮着红蓼、蒲草、浮萍、水藻等,其叶片边沿均已泛黄,显示出蟹美膏肥的样子,荷叶的颓势与蟹的鲜活形成强烈的对比。

官家让一旁的王宗尧也过来看知命题诗:“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董卓脐。”

官家细细的看着那诗:“这诗把螃蟹比作董卓,似乎是嘲笑谁体胖。”

王宗尧心虚的接话:“也可能那人只是健壮。”

赵昌作揖:“回官家,图画院上下对赵祗侯爱护有加,不曾与人起过什么龃龉。”

体物精微,在创作的时候,精准的描摹出事物的形状、特征要素等,观察记录生活中的细节,体物给创作者提出的要求是一定亲眼所见或者亲身经历,才能让观众感同身受;精微就是摹形写照,事物的神与形都要抓准,一句话,细腻唯美方为逸品。

看得出官家十分欢喜,直言道:“不错不错,求真写实,荷叶用双勾夹叶法,叶之叶筋、斑纹及枝干上的小刺都刻意求工,蟹身用笔缜慎严密。”

“何为双勾夹叶法?”王宗尧好奇的问。

“你这个猢狲,平日里不学无术,连这个都不知道?”

“官家许我常走动翰林图画院,我不就知道了。”

“哎哟哟!你看看,所以这是怪我喽!”

“臣不敢,臣看着也欢喜的很,此图名为《荷蟹图》,‘荷’谐音‘和’,‘蟹’谐音‘谐’,寓意好,臣尚未婚配,想给自己将来求个好意头,不知官家能否赐给臣?”

“前几日你父亲给朕办事多有操劳,你也功不可没。赏你了。”

另,林椿画的是扇面《葡萄草虫图》。图绘葡萄累累垂挂,蜻蜓、螳螂、纺织娘、蝽象伏于藤蔓绿叶间,一派生机盎然的田园景致。昆虫以双勾填彩法绘制,用线刚柔相济,既准确地勾勒出秋虫或动或静的各种体态和神情,又将昆虫翅膀的轻薄或外壳的坚硬等不同的质感表露无遗,连夫子也向官家称赞林椿敏锐的观察力和精于细节表现的绘画功底。

官家看了喜不自胜,给了画学生们、夫子嘉奖。所谓嘉奖就是一些生漆。赵佶不仅重视写生,还讲究物理法度。他曾经研究过鹤的二十种不同姿态。尤其琢磨过画鸟雀时的法门,比如用生漆点睛,便有如黑豆粒般地凸出在纸绢上,使眼珠发亮,十分生动。螃蟹的眼睛其实锐利,送了知命等一干画学生们生漆点睛用于点睛,颇有创意的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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