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县城的土路,被秋阳晒得发白,车马过后,尘土飞扬。偶有牛车吱吱呀呀地缓慢驶过,车上满载着沉重的粮包或劈好的柴薪。路旁的田埂边,三五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农人,正弯着腰,目光专注地在已经收割过的田地里仔细搜寻,希望能捡到几穗被遗漏的稻谷。他们个个面色黧黑,脊背因长年累月的负重而显得佝偻,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萧岚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心中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远远就看到高昂的城门上写着古老的罗城二字,踏入县城,那略显斑驳的城门洞,一股混杂着人间烟火气、牲畜粪便味和墙角青苔淡淡霉潮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不算宽阔,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幌子在干燥的秋风中无力地微微晃动。一家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极具节奏的敲击声,通红的炉火旁,赤膊的匠人汗流浃背,偶尔有火星从砧板上溅出;旁边的布庄门口,伙计穿着半旧的蓝布褂子,一脸倦怠地倚着门框,架上陈列的也多是些颜色灰暗、质地粗糙的土布。
街道上行人不算少,却少见衣着光鲜、鲜衣怒马之辈。大多是与萧岚一样穿着粗布衣衫的平民,男男女女面色大多带着日晒雨淋的风霜与长期营养不足的菜黄色。挑着担子的小贩扯着嘶哑的嗓子,沿街叫卖着廉价的炊饼和应季的菜蔬,那饼子看起来又干又硬,没什么油水。一个面色憔悴的妇人,牵着一个个头瘦小、面色蜡黄的孩子,在米铺前徘徊许久,抬头望着墙上木牌标着的米价,嘴角向下耷拉着,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寥寥几文铜钱,换来一小袋看着就粗粝拉嗓子的黍米。整个街市上空,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为最基本生存而苦苦挣扎的沉重压抑感。
萧岚无暇细细观看这市井百态,一路低头打听,终于在东街一个相对安静的转角处,找到了一家名为“文墨斋”的书坊。这书坊门面不大,黑漆木制的匾额也已有些年头,颜色暗淡,在这条充斥着生计气息的街道上,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的清冷与雅致。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踏入书斋的瞬间,一股萧岚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将他包裹——那是优质墨锭的清香、新印书籍的纸香,以及老旧书卷特有的淡淡霉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仿佛将外界的喧嚣与尘土瞬间隔绝。书架沿着四壁直立,高及屋顶,上面分门别类、整齐密集地摆放着各类典籍、时文集和杂书,多是版面清晰的刻印本。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拂过几本书光滑的封面,感受着那细腻的纸质,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羡慕。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能无忧无虑地拥有、阅读这样的书本,该是何等幸事。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到那排深色木质柜台前。一位身着半旧青色细布长衫、看上去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短须的掌柜,正就着窗外光线,低头专注地拨弄着算盘核对着账目。萧岚站定,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礼,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开口问道:“掌柜安好,小子冒昧打扰,请问贵店可需要抄书的人手?”
掌柜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略显瘦削但眼神清亮的面孔。他放下算盘,目光落在萧岚身上,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见眼前少年虽然衣着朴素,甚至肘部带着不起眼的补丁,但身姿挺拔,面容干净,尤其一双眼睛,澄澈清明,举止间透着一股寻常村童少见的沉静气质,脸上不禁掠过一丝诧异之色。他沉吟了一下,方开口道,声音平和:“抄书?小哥儿,抄书这活计,看着简单,实则是个极细致的功夫。要求字迹必须工整端正,一笔一画不得潦草,更重要的是,全书下来不能有一字错误、一处遗漏。你……此前可曾抄写过书籍?”
萧岚迎上掌柜审视的目光,语气平静却笃定地回答:“回掌柜的话,小子在村塾读书已有两年,平日塾中所学诸书,皆是小子亲手一字一句抄录而成。掌柜若不信,可当场查验小子字迹。”
掌柜见他谈吐清晰,态度不卑不亢,眼中诧异之色更浓,便点了点头,从柜台下取出一张质地普通的宣纸和一支常用的毛笔,蘸了墨,递给他:“那你便写几个字我瞧瞧。”
萧岚道了声谢,接过笔,凝神静气,悬腕运笔,用工整规范的馆阁体,在纸上一丝不苟地默写了一段《论语》正文及其下朱子的双行小字注释。他的字结构端正,笔画清晰有力,架構间已初具章法,虽笔力相较成年书手仍显几分稚嫩,但在一众蒙童之中,已属难得一见的好字。
掌柜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凑近了些,仔细端详了片刻,脸上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道:“嗯,字迹还算工整端正,看得出是下过功夫的。眼下书坊里正巧有一套《童蒙四书摘要》需要赶抄几本,书不算厚,拢共约莫三十页的样子。店里可以提供统一的抄书用纸和笔墨,每抄完一本,经我查验无误后,给付工钱五文。你……可愿意做这活计?”
五文钱!萧岚心中飞快计算,这钱数虽微薄,但若自己抓紧时间,专心致志,一日或许能抄完一本,如此积累下来,也能为家中换些盐巴,或者至少能让自己买些最便宜的纸张练字而不再觉得是沉重的负担。更重要的是,抄书所用的纸墨都由书坊提供,这为他省去了最大的成本顾虑。一股微小的希望之火在他心中点燃。
他压下内心的激动,神色郑重地向掌柜再次拱手:“小子愿意做!定当尽心竭力,仔细抄写,不敢有丝毫怠慢错漏。”
谈妥之后,萧岚先领了一本《童蒙四书摘要》的样本和相应的纸张笔墨回去试抄,约定三日后再来交稿。怀揣着这本关系着五文钱收入的“任务”,萧岚走出文墨斋时,感觉秋日的阳光都似乎温暖了几分。他摸了摸怀中父亲给的那几枚未曾动用的、带着体温的铜钱,腹中传来一阵轻微的饥饿感。他走到街角一个守着简陋担子、卖炊饼的老妪摊前,那饼子颜色干黄,看起来就又硬又糙。他花费一文钱买了一个,咬了一小口,果然口感粗粝,需要费力咀嚼才能下咽,但他还是小口小口地、极为珍惜地吃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实实在在的饱足感。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惊讶和一丝不确定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岚哥儿?”
萧岚闻声转头,只见一个身着蓝色细布长衫、面料明显比自己身上的粗布好上许多、面容与他依稀有三四分相似的少年,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正是他二叔家的儿子,他的堂兄萧全。萧全比萧岚年长一岁,身形比起两年前略显富态,面色红润,眼神活络,与萧岚的清瘦沉稳形成鲜明对比,他身后还跟着个年纪相仿、穿着干净短褂、帮忙提着精致书篮的小厮。
萧全上下打量着萧岚,目光在他洗得发白、手肘处打着整齐补丁的衣角,以及手中那半个看起来就难以下咽的粗饼上一扫而过,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诧异与某种居高临下式关切的表情:“还真是你?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县城里来了?还……就吃这个?”
萧岚神色平静地将剩下的饼子仔细揣入怀中,拍了拍手上的饼屑,坦然答道:“见过兄长。村塾放了秋收假,我来县城书坊看看,见识一番。”
萧全显然不太相信这套说辞,嘴角撇了撇,但也没再追问,转而挺了挺胸膛,语气中带着几分自然而然的炫耀:“我如今在县学的蒙馆进学,方才散学。这文墨斋嘛,我倒是常客,时常来买些纸笔书籍。”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对身后的小厮随意地示意了一下,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哦,对了,我前些日子贪便宜买了一刀糙纸,回来一试,质地实在太次,洇墨不说,写着也刮笔,实在不堪用。丢了又觉可惜,正好,岚哥儿你拿回去练字吧,总算物尽其用,免得糟蹋了。” 那小厮闻言,忙从书篮里取出一叠纸张——那纸虽被萧全称为“次品”,但看上去比萧岚平日用的那种又黄又脆的草纸不知要好了多少,纸质均匀,只是可能不如上等宣纸细腻——递了过来。
萧岚的目光落在那叠纸上,眼睛顿时微微一亮。他压根没去仔细琢磨萧全话里那点微妙的、带着施舍意味的优越感,以及可能存在的、属于少年人想在境遇不如自己的堂弟面前彰显身份的那种复杂心态。在他过往带过的高中生里,这点炫耀甚至算得上可爱,他给的纸眼下可是能派上用场的好东西,能省下不少买纸的钱,无论是日常练习还是抄书,都极好。他十分干脆地伸手接过,脸上露出真诚的、毫不作伪的笑容,语气轻快地道谢:“多谢兄长!这纸我看着挺好,我正缺纸用,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萧全见他如此坦然、甚至可以说是高兴地接受,完全没有他预想中可能出现的窘迫、推辞或难堪,反而愣了一下,原先准备好的一些显示自己大度的话,倒一时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他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试图找回主导感:“下月十五,我们学馆里同窗组织了个小文会,都是县里读书人家的子弟,一同切磋诗文。岚哥儿,你要不要也来见识一下?机会难得。”
萧岚闻言低头认真思忖了片刻。他清楚自己目前的学业进度和处境,那种场合于他而言,更多是浮泛的交际,而非切实的进益。他抬起头,脸上依旧带着平和的笑意,语气却十分坚定地婉拒了:“多谢兄长好意邀请,我心领了。只是我如今刚接触《论语》不久,学问粗浅,根基未稳,去那样的文会,只怕也听不懂多少精妙之处,反而平白耗费时间。眼下对我来说,还是静心把基础打牢更要紧。” 他说的确是实话,那种一群半大少年可能流于形式的文会,对他目前如饥似渴求知的阶段而言,确实意义不大,远不如多抄几页书换来实在的补贴,或是多读几遍圣贤注疏来得有益。
萧全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理由如此无从反驳。他看着萧岚那双清亮澄澈、坦然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一时间竟有些语塞,只得含糊地应道:“也……也好。那你便专心学业,打牢根基要紧。” 说罢,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便带着小厮转身离开了。
与堂兄萧全别过,萧岚怀里抱着那叠“意外之得”的糙纸,心中惦记着那本等着他去抄写、关乎五文钱收入的《童蒙四书摘要》,心情颇佳地踏上了归家的路途。夕阳将他的身影在尘土轻扬的土路上拉得细长。他走过那些依旧为生计奔波、面带菜色的人群,怀中那半个硬邦邦却能果腹的炊饼、这叠“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实用糙纸,以及那份虽微薄却实实在在、能减轻家庭负担的抄书活计,交织成一份踏实而具体的希望。他并不在意堂兄那点少年人的炫耀心思,实实在在的好处到手,能让家人眉头稍展,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文会之类的浮名,等他日后学问扎实,真正需要交流砥砺之时,再论不迟。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着要尽快赶回家开始抄书,也想早些回到他那张旧书桌前,在昏暗的灯火下,继续与那部《论语集注》进行无声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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