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故去二爷爷家了。
许故家已经算是村里比较穷的了,这里比他家还要穷。
窗户是坏的,被子又脏又破,露出里面用了多年的棉花,甚至有些芦苇和稻草填充在里面。褥子很薄,下面铺了几层稻草。屋里冷冷清清的,看不出来是有人住过的样子,倒像是废弃多年的破屋子。
那个一直拉着他的手要让他好好读书的老人正闭眼躺在上面,没有一丝生气。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人从许故身边经过,有人跟许故打着招呼。
许故呆呆地点了点头,朝着外面走去。
“呦,这不是许大少爷么,怎么如此寒酸?”张曾富阴阳怪气地说道。
许故并未注意到与他说话之人是谁,像刚刚一般麻木地点头。
“这是没钱花了么?前几日不还得意着么。”张曾富又道。
许故继续朝前走去,脚步未停。
“许故,张少爷与你说话呢,你怎得这般不识抬举?”说话之人是荷花的兄长。
许故依旧没听,继续朝前走去。
荷花哥哥看了张曾富一眼,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仗着自己读了点书,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您放心,改日我一定替您好好教训教训他。”
张曾富眼珠子微微一转,道:“我觉得你可比他好多了。”
荷花哥哥先是一愣,随后又道:“张少爷抬举我了,我就是个地里刨食的,比不得那些读书人。”
张曾富:“你何必谦虚。他也叫读书人?你可知他在外头都干了什么?”
荷花哥哥顿时来了兴致。
两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说了起来。
许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回家之后,他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窗外发呆,眼神里一丝神采也无。
虽然他在书上看过古人很多冬天会冻死,却是第一次这般直观地感受到这世界的残酷。一个五旬的老人,竟然在家里被活活冻死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前世是要上社会新闻的。
可在这个时代,大家却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了,有的人甚至说他算是高寿了。他明白,这不是人心冷漠,而是事实。而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浑身发冷。
这件事对许故的冲击力极大。
许故这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孙氏进来时,发现儿子正坐在椅子上发呆,脸色极为难看。
“儿啊,你这是咋了,吃点儿饭吧,你早上就没吃,要饿坏肚子的……咳咳。”说着话,孙氏咳嗽了好几声。
听到孙氏的咳嗽声,许故猛然回过神来,紧张地问:“娘,您怎么了?”
孙氏摆了摆手,捂着嘴又咳嗽了两声,道:“没啥,就是嗓子有些不舒服。”
许故皱眉,接着问:“是不是晚上冻着了?”
他记得,昨日孙氏还好好的。
“没,真没事儿,过两日就好了,你先吃饭吧……咳咳……咳咳。”孙氏想忍着的,怕儿子分心,可还是没忍住,又咳嗽了两声。
许故抓住了孙氏的手,那手,有些冰凉。
“娘真没事儿。你爹跟你大哥去你二爷爷家帮忙了,不回来用饭了。你多少吃点吧。”孙氏又劝儿子。
又劝了儿子几句,孙氏出去了。
孙氏出去后,许故怔了许久。
他用的东西定是家里最好的,而他作为一个健康的年轻人昨夜都觉得冷,更何况是许大木和孙氏这样的老人。
许故脑海中浮现出来没有一丝生机的二爷爷,又浮现出来许大木苍老的面孔,孙氏咳嗽的情形。忽然,他眼神变得急切。他把昨日从县城拿回来的本子拿了出来,拿起来毛笔,开始写字。
过了一会儿,孙氏见儿子没出来,又去了一趟。瞧着儿子在读书,她劝了几句,儿子没理会她。她出去了,把饭端了过来。
“你一会儿吃,别忘了,娘去你二爷爷家了。那里没人,娘去帮帮忙,你大嫂也去了,你记得吃饭。”
交代完,孙氏也出去了。二叔那边的侄子嫌寿衣要花钱,棺材也要钱,拒绝给他发丧。村长就找到了隔了不知几层关系的许大木。
许大木家里并不好过,还要供着一个读书人,日子紧巴巴的,前些时候都要卖闺女了。可纵然如此,许大木还是应了此事。
这一整日,许故都没出门,一直在不停抄书,白天抄了晚上抄。
最疼他的孙氏在帮忙,没发现他的异常。
抄了一天一夜,许故把十本书全部都抄完了。抄完后,他的手哆哆嗦嗦的,连笔都拿不动了。
随后,他把十本书揣进怀里,出门去了县城。
把抄好的书给了王掌柜的,许故问:“王叔,你之前说抄什么书最赚钱?”
王掌柜的心里一喜,笑着说:“自然是话本子。”
这类情爱的书很多读书人认为低俗,认为浪费时间,是不屑于去抄写的。可这类的书又有不少人爱看。不仅读书人爱看,一些识得字的大家闺秀也爱看,常常遣下人偷偷过来买。若那字写的好看,更是能为故事锦上添花,姑娘们也乐意多付些钱。
“给我拿十本吧。”许故道。
王掌柜的看出来许故的不对劲儿,但他没多问,把书给了他。在许故走之前,他还是忍不住道:“许故,你要多保重身子。等你考中秀才,能赚更多钱。”
“嗯。”许故点了点头,应了。
许故包好书,放到了怀里。
“你要是缺钱,我可以借你一些。”王掌柜的咬咬牙说道。他这也是赌,赌许故能考中秀才,赌许故的人品。
许故心里一暖,道:“多谢王叔,不必了。”
出了书肆,许故回了镇上,他去买了两床被子,一床七十文,他只剩下了十文钱。
他又坐车回了村里,把两床被子全都放在了许大木和孙氏的屋里。
晚上,许大木和孙氏回来便看到了两床新被子,得知是许故刚买的,两人都很不高兴。
纵然是最疼爱许故的孙氏都忍不住责备儿子:“你咋买新被子了,还买了两床?”
若是这被子是给儿子自己用的,她或许还不会说什么,可他竟然是给他们老两口的,多浪费啊!
“天冷了,您跟爹年纪大了,还是盖厚一些吧。”许故道。
许大木比孙氏冷静些,他肃着脸,问:“你哪里来的钱?”这被子颇为厚实,定是花了不少钱。
许故没说话。
“到底哪里来的钱?”许大木又问,这回他神色更加严肃,声音也提高了一些。
这一百多文钱可不是小数目。他最近几日心情很不好,再加上在外面听说了不少儿子之前做的混账事,对儿子说话时语气也重了些。
孙氏见他生气,看了眼儿子,连忙道:“孩儿他爹,你别生气。你知道的,故哥儿最懂事了。”
许大木听说了,孙氏自然也听说了。不过,孙氏选择无条件相信儿子。
许敏儿看了看她爹,又看了看许故,鼓起勇气,站出来说道:“二哥昨日一直在抄书,昨夜也是一宿没睡,抄了一整夜的书。”
她昨晚看到二哥房里的灯一直亮着,想着娘不在家,她便壮着胆子想要去问问哥哥饿不饿,要不要给他做饭。结果打开门就看到哥哥在抄书,她跟他说话他也像是没听到一般,没理她。
听到许敏儿的解释,全家人都震惊极了,全都看向许故。
这一看才发现许故的眼下青黑,眼里有血丝,脸色也极为苍白,一看便知很久没休息了。
许田生这几日在二爷爷家里帮忙,没少听到旁人在背后议论弟弟许故。说咋没看到他,说他是不是又出去玩了。明里暗里说他像二爷爷的侄子家里的人一样冷血。然后那些人又说起来许故之前的事情。说他日日与地主家的公子混在一处,在外头吃喝玩乐,摆足了公子哥儿的架子。说他不正混,说他不读书。暗示他们,他们这些年赚的钱都打了水漂,养了一个白眼狼。
从前许田生也觉得二弟除了读书,什么都不顾。这几日听了这些话心中也难免有些动摇。不过,想到二弟最近两个月的表现,他还是严厉地斥责了他们。
此刻看着狼狈的二弟,爹娘床上厚厚的被褥,他才知道他家二弟懂事极了,全然不似外面人说的那般。
“我的儿啊,你当真抄了一日一夜?”孙氏心疼地问,说着话,眼泪都流下来了。
她恍然想起,昨日去儿子屋里时,儿子就在抄书。那时她没当回事,只当儿子是在读书,她并不知儿子竟是担忧她的身体拼了命在赚钱。
许大木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太重了,他也是最近烦心事太多,又听了儿子在外所为,没控制住脾气。
“你抄这么急做什么,咋不好好读书?”
许故没说话。
孙氏抹了抹眼泪,道:“你还说儿子做什么?他定是觉得咱俩病了,怕冻着咱们才抄书的。昨日午时我离开家时,他一口水都没喝。”
许大木也明白过来了。儿子这是看着二叔冻死了,又见他们二人病了,怕他们跟二叔落的一样的结局。想通之后,许大木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这两日他哭了太多回,眼睛酸涩不已。
孙氏哭着哭着又想到了最近在外头听到的话,越想越生气,道:“那起子人都烂了心肝儿了,说我儿之所以考不中,是因为日日去镇上吃酒,去县城玩儿,不好好读书。全都是放屁,他们就是嫉妒我儿,看我明日不去撕烂他们的嘴!”
许故不知外头说起来他的传言,他哑着嗓子道:“娘,您莫气,也莫跟人争吵。其实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儿子从前确实没好好读书,整日在外头应酬,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们。”
孙氏一向信任儿子,连忙为儿子找补:“去应酬也是为了能考中!”
许故握着孙氏的手,看向了许大木,又看向了许田生和赵香菊:“我从前的确做了许多错事,若是你们再听人提及,莫要去跟人理论。但请爹娘、兄嫂放心,我如今是真的悔改了,以后定会好好读书的。”
许故的变化家里人自然也能看得出来,他们是信他的话的。
如今许故已经改好,大家并未把他之前的事放在心上,重要的是将来。许大木道:“爹说过了,家里有钱,银钱方面不需要你操心。我跟你娘一定会保重身子。你别把心思都放在这些上面,要好好读书。”
许故应了一声:“嗯,儿子记住了。”
孙氏见儿子状态不对劲儿,道:“故哥儿,你快回去睡觉吧。”
许故熬了两日一夜,这会儿站起来都有些浮,回屋前,他道:“爹娘,你们一定要用儿子新买的被子,你们若是不用,儿子……不安心。”
孙氏忙应道:“行行,我跟你爹用,今日就用。”
看着许故的背影,赵香菊彻底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在丧礼上忙着,听着众人议论许故在外面做的事情,她内心时常动摇。今日许故做的这件事情,彻底打消了她的犹豫和疑虑。
许故从前或许犯过错,但她相信,他如今是真的改了。而且,从前阻止敏儿给张地主做妾,以及今日拼命抄书为公婆买被褥两件事来看,他守着自己的底线。
这样,她就放心了。
许故回去之后,倒头睡了起来。
第二日,是出丧的日子。
许大木摔盆,许故一身孝衣站在他的身后。
看着面前的坟墓,许故在心中默念:二爷爷,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光耀门楣。
想完这句话,突然一阵风吹过,吹乱了许故的头发。
他想,二爷爷一定是听到了他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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