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清河崔府时,已是酉时时分,太阳落山早,城内街道显得格外冷清。
崔缨如果不曾记错的话,今日应是元宵。可为何连崔府这样的大宅院,也不过只挂了两只灯笼呢?
门前铁狮早已锈迹斑斑,院里的棠梨树枝也探出了墙外,在灯笼的映照下,萧条景象清晰可见。府丁打着灯笼,将她迎进门,若非亲眼所见,这清幽的宅院,很难教人相信是冀州第一名士的家宅。可即便如此,前堂后院,这里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无比熟悉而陌生。
远远就听见有小孩在喊:
“阿姊!阿姊!”
崔缨定睛一看,只见一个梳着丱发的小男孩,从内院奔出,后面还跟着一个妇人和一众仆婢。
小男孩扑上前,紧紧把崔缨抱住,正错愕间,只听叔父崔琰说道:
“这是你一母同胞弟,铖儿。”
她那小她四岁的亲弟弟崔铖,竟是这般瘦弱的小男孩!
铖儿啊铖儿,数日前在梦中,我们见过面的啊。
一时间,崔缨百感交集,泪洒庭院。
“阿姊,你终于回来了…………”铖儿撅起小嘴,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清话,“阿叔说过,阿姊一定会回家的,铖儿日日等,夜夜盼,总算把阿姊盼来了……”
崔缨搂住弟弟的脖子,不停安慰他:“好铖儿,不哭啊,回来了,阿姊回来了……”
一抬头,却见楹柱旁还藏着两个文静好奇的男童。
“锐儿,铭儿,还不快出来拜见你们堂姊。”崔琰喝道。
在妇人牵引下,两小童怯怯地走下阶,和崔缨照了面后,又藏回妇人身后。
“是你婶婶。”受叔父指点下,崔缨即刻行跪拜大礼。叔母不禁掩帕拭泪,铖儿却带着锐儿、铭儿拉起小手将崔缨围住,欢呼雀跃。
与今世家人相见,意料之外的热情,给崔缨心下不少慰藉,她抹着泪,笑个不停。一番寒暄后,崔府上下其乐融融,整个庭院都洋溢起温暖的气息。
这时,曹丕突然笑着拍掌,随后便有数名随行的曹兵,将一箱箱物件抬进府内,崔府上下莫不惊愕。
曹操的令使上前,振袖站定,空口宣读道:
“汉司空行车骑将军领冀州牧辟崔琰及恩赏令——
“河北初平,理征青、冀、幽、并四州知名之士,以为省事掾属,匡济世事。今有清河崔君,品行淑良,为冀州士首、国之桢干,直言善谏,宜作百官范,特辟琰为冀州牧府别驾从事,赐锦裘一领,青毡床褥两具,官绢一百匹,钱十万,八百里骅骝马一匹,赤戎金装鞍辔四副,铃眊一具,错彩罗穀裘一领,织成靴一量,有心青衣二人。礼虽轻薄,以天下知孤求贤之意尔尔。”
见崔琰率亲眷府丁叩谢,曹丕上前,折腰作揖,亲自扶起。
崔琰吩咐家丁备下晚膳后,对曹丕说道:
“天色已晚,还请各位公子暂栖鄙府,待天明后再出发。”
“也好。”
曹丕、曹真、曹休等人遂各在客房住下。
旅途劳顿,用过晚膳后,在叔母怀中和弟弟们畅叙良久,不觉间便是二更天了,叔母便教侍婢伺候崔缨早些休息。
终于回到魂牵梦萦近九年的崔府,今夜无论如何,小崔缨都是无法安睡的。
冷月高悬,星汉隐隐,清风徐徐。
月光皎皎,自窗外洒进,透过帷幔,照在榻沿,像是浸在水中纯洁无瑕的白练,层层叠叠,令人忍不住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
年年盼团圆,盼重逢,如今在外游子回归,为何物是人非,帷室凄凉,屋老人亡?
此时此刻,崔缨不禁怀念起前世,与亲人团聚在电视机旁,一起看元宵晚会的童年回忆来。可惜如今的她,身处数亿光年外的时空,早与他们相隔无数个十万八千里。
爷爷奶奶的身体一直很不好,离开那年,弟弟刚好要高考。
他们,现在,都还好吗?
悲欢离合的过往,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重返二十一世纪,真的,再没有希望了吗?
小崔缨蜷缩在床角,紧攥的拳头抵在牙缝间,尽量小声地啜泣。
……
辗转反侧,难以安眠,遂翻身下床,披衣出户。
邻房烛火已熄,想是弟弟们年幼,玩累了,不几时便睡入梦乡。后院庭燎亦灭,四处十分寂静,看来仆婢们都已歇下,只她一人,寂悄悄地行走在这漆黑夜色中。
遥遥望见前堂仍有光亮,崔缨提裙过廊,往前院走去。
没想到,今夜不眠之人,除了她,还有那曹家二公子,曹丕。
月华流如水,他一袭玄衣,与黑夜相融,就坐在堂前高阶上,左手虚撑着半边脸颊,右手握着一盏微弱的豆灯,夜风瑟瑟,他的侧影显得无比寂寥。
崔缨抱着一颗好奇之心,轻步从廊角走近他身旁,才闻到浓浓的酒味。
崔缨静静地在他右侧坐下,双臂抱膝,一句话也不讲。
曹丕似乎正想着事出神,突然瞧见崔缨在侧,吓了一跳,无奈地笑道:
“崔妹妹睡不着,也因今夜月光太过明亮么?”
“不,前庭种了棵棠梨树,我想看看,今夜她可曾开花?”崔缨伸手指道,“喏——就在那儿。
曹丕点点头,似乎酒醉未醒,也跟着她疯言疯语:“已是正月十五,算着日子,也该开花了。”
小崔缨掬起笑脸,怅惘道:
“今晚的月亮很美,还有云烟遮着,并不刺眼。曹二哥,你知道吗,她现在,只需要春风那么轻轻一吹,就能开出满树的白花来,到那时,她像是穿着雪花做的裙子,仿佛在回风中跳舞,真的漂亮极了。”
曹丕因醺醉而脸色泛红,他抬头望天,不以为然地笑道:“傻妹妹,夜间哪来和煦的春风呢?怕是在这儿坐上一夜,也难见到你说的如此美景。”
小崔缨呆呆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
“长夜虽漫漫,星汉仍灿烂。只要有人愿意等,她就一定会开。”
曹丕莞尔,也听不出这个奇异的少女的弦外之音。他放下豆灯,双臂向后撑着地,仍旧看向星空,饶有兴致地感叹道: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花开花谢,何必亲眼目见?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吾念此惜阴之道,常于酒醉微醺之际,出户赏月,纵然夜黑无月,吹吹冷风,也是极好的。寒夜独对满庭幽芳,好不惬意。”
崔缨心下一动,想起在二十一世纪时,曾听有学者这样评论曹丕的多情:
盛开的花朵隐含着凋谢的消息,所以多情的人不必等到花谢才落泪,一树的繁花也能教人凄然伤神。
她侧着脸,只安静地看着眼前之人,仿佛在照一面镜子。
阵阵清风吹来,吹得曹丕眼神迷离,头脑有些眩晕,他忽作柔情态,摇着脑袋,柔声吟咏道: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这不是……《燕歌行》么?后世相传文学史上的第一首七言诗,曹丕十九岁就作出来了?
崔缨吃了一惊,谨慎问他:“曹二哥……这是又作了新诗么?”
曹丕摇摇头:“适才不过一时兴起,哼了支相和平调的曲子,填了几句辞,但总觉着,还差些什么,等来日有空,再试着填几句吧。”
情绪是常年累积,完整的诗作却还差一个故事,以及故事里的人。到底是什么,令曹丕月下独酌,独自感受这薄凉的黑夜呢?崔缨没来之前,又是谁勾起了他的情思,才使他能填出这首《燕歌行》的辞呢?
正值青春华年,为何总是感伤年命无常?为何总是追求及时行乐?他曹丕,究竟是未老先衰,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那时,崔缨并不清楚,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青年,心里到底想要背负些什么。也并不明白,历史上的曹丕,将来缘何那般执着于世子之位。
直到两人沉默地坐在堂前,吹了许久的冷风,曹丕才解下酒囊,喝了几口醴酒,叹息着说道:
“今日十五,原是灯火佳节,街上却冷清至极,挂得起灯笼之户,非富即贵。常听老人们说,在天下大乱以前,元月十五这夜,本该家家户户燃灯祈福,连皇宫寺庙,都须点灯敬佛。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带我去见过一次元月十五的街市盛景,那时尚在兖州,全赖父亲击败黄巾,东郡百姓才得以过上暂时太平的生活。
“妹妹不知,那夜,长街花灯一片,热闹极了,男女衣着,充街塞陌,鸣鼓聒天,燎炬照地。有舞狮的,有踩高跷的,有跳胡舞的,有戴兽面的,有商贾沽酒请路人品尝的,更有倡优当街表演杂技的……
“可惜连年战乱,中原早已满目痍疮,纵是许都,也难再复刻昔年佳节盛况。好在冀州已定,人们重操稼墙,百业复兴。只愿来年,春暖花开时,冀州百姓仍能像从前一样,纷纷上街赏灯,而非闭门,独守幽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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