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曹丕说如此,崔缨动容不少,早将先前房中的忧愁抛诸脑后。
“真没想到,曹公子这样的人,对着明月,想到的竟是那般事,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
“……”
“对了,二哥,问你个事。”崔缨假装有意无意地问起。
“嗯?”
“那夜宴庆……在主帐,文武官僚中,是否有一位……姓郭的先生?”
“姓郭?”曹丕狐疑地盯着我,“郭祭酒?”
“对对对,就是那什么军师……祭酒。”崔缨脸色绯红,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郭祭酒姓郭名嘉,字奉孝,是父亲帐下颇为得力的谋士,此番亦从攻南皮。但因身体不适,破城后便已先回邺修养了,并不在当夜宴席上。说起来,辟召四州名士之策,还是他向父亲提议的呢。若父亲不曾辟令叔为官,兴许你我,还成不了兄妹呢。”
曹丕不怀好意地笑着,走上前,坐回阶上。
“缨妹,你流离在外,如何认识郭祭酒呢?”
崔缨发着呆,也不回应一个字。
“想什么呢?”
崔缨赶忙笑着对曹丕撒了个谎囫囵过去:
“先前在军营里……听军士们闲聊常提起‘军师祭酒’这个名号,缨儿便想着,怎地会有如此奇怪的官职?莫非是军中管酒的不成?”
曹丕哑然失笑:“祭酒非司酒,乃是‘首席’之意,‘军师祭酒’为司空府属官,是父亲当年特意为郭先生设立的。”
崔缨轻轻“哦”了一声,表面假装不以为意,却心涌澎湃。她转移话题,浅笑:
“虽不曾见过元月十五的灯市,缨儿却知,二哥今夜不该饮酒,宜吃元宵。”
“元宵?”曹丕迷惑,“那是何物?”
崔缨再次笑着撒谎骗他:“是荆襄民间盛行的一道小吃,二哥你没吃过吗?”
“不曾,此物咸甜与否?”
“比石蜜还甜呢。”
“那我肯定爱吃。”曹丕笑着举起酒囊,朝崔缨致敬。
崔缨忍俊不禁,蹭近前,试探地问:
“人们在上元节时吃元宵,是祈祷能像满月一样,骨肉至亲,团团圆圆,永不分离。若今夜二哥吃的不是酒,而是元宵,可会忆及邺城的兄弟姊妹?”
曹丕睥睨了她一眼,哼声笑了。
他静默半晌,放下酒囊,起身走下阶,负手而立。
“骨肉之情,自在我心,何须借饮食起思?”
崔缨暗暗地笑,笑他故意装醉,笑这个青年曹丕,还是看重手足之情的普通公子。恍惚间,莫名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心酸。
“说起来,你还对我们曹家不甚熟悉,更不曾了解过家中一众兄弟姊妹,不知我曹家起兴诸事。”
崔缨微笑着点头。
曹丕用左手挡住风,小心将台阶上的豆灯端起,自豪地谈论道:
“曹氏一族,能到今天这个地位,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自父亲起义兵以来,领着谯沛老将南征北战,十年有六了,征张绣、伐吕布、灭袁术、败刘备,终以少胜多,克定霸据青、幽、冀、并四州的袁绍袁本初,自此,天下莫有父亲之敌。此非全由人智,赖有天谶——桓帝时,便有善天文者,曾见黄星现于楚、宋之分,其言五十年后,必有霸主,横出梁、沛之间,今世中原之局,便是应谶。”
崔缨忍住不笑,连连称是。
“可直到官渡战前,许多世家大族,都打心里瞧不起我们曹家,也不相信官渡一战许都会赢。然也,沛国曹氏焉能与汝南袁氏相比?可偏偏是袁绍此人,最是沽名钓誉,外宽内忌,比不得父亲雄才大略,任人唯贤,什么四世三公,也终究被我们曹家踩在脚底了,不是么?”
崔缨敛起笑意,微微抬眸,开始怀疑曹丕在她面前说如此,并非无心之举。
“如今父亲,虽大败袁绍,枭首袁谭,位极人臣,然未得河北各郡名儒完全认可……”曹丕说到这儿,顿了顿。
所以辟召崔琰入曹营,是郭嘉猜透了曹操的心思,有意谏言的了?崔缨陷入沉思。
酒壮人胆,曹丕却越说越激动,微弱的烛光也随他摆动的臂膀摇曳起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争之世,父亲振臂一呼,天下豪杰云集而影从!我父亲,鹤立群雄,奉天子以令不臣,四海皆叹服,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我曹家,才是真正的当世大族!我坚信,他年摧灭群逆,平定南北,还天下以太平之人,定然是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吗?崔缨微笑着,暗中朝曹丕扮了个鬼脸。
见曹丕酒醉闭眼,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理会自己,崔缨只觉索然无味,不禁打了个哈气。
“父亲……南征北战,素有携带亲眷的习惯,二哥虽未及冠,却自少长于绿营之中。从小,父亲便对我们一众兄弟颇为严苛,战事之余,常常亲教骑射之艺。于是我六岁学射、八岁而知马上弓……”曹丕突然黯然伤神,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可他仍紧握着那盏豆灯,风却并未停歇,几乎要将烛火吹灭。
崔缨小心用手掩护着火焰,伸手欲取豆灯,曹丕放心地将它交到她手里。
“君子通六艺,骑射固为官宦子弟熟练之技,但在我十岁那年,一次战火中,骑术却救了我的性命。那是一场噩梦,在那之后,曹家的一切都变了——”曹丕握起酒囊,又开始独自一人喝起闷酒。
崔缨隐约能猜到曹丕暗指的事件,曾经虽是局外人,如今自己身份摇身一变,难免对他们曹家的那场灾难,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她开始认真听曹丕畅叙真情:
“军中人人皆称我为二公子,缨妹却有所不知,我还有个大我十岁余的孝廉长兄,数年前,他与我一名堂兄,还有一名忠肝义胆的将军,一同阵亡在那场战火里。”
崔缨长长地叹了一息。
曹操长子曹昂,仁孝忠厚之子,她何尝不知?英年早逝,委实可惜。而曹昂之死,确实对后来曹魏政权的承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假若曹昂不死,顺利接任曹操之位,便不存在丕植兄弟争储的情况,寿命这个变量也随之更替,曹魏政权在曹昂一脉,兴许能延续百年。
可历史,没有如果。
“建安二年,宛城一战,张绣先降后反,趁夜偷袭。父亲臂中流矢,坐骑也被射杀。于是大哥将战马让与父亲,自己却……与典校尉战死沙场。我与大军失散,幸乘马逃脱。可我永远忘不了,那如同梦魇般的夜晚,直到很多年后,还会午夜梦回,梦见我大哥浑身是血,摸着我的脸,将我一把推开,自己却倒在了火焰中……
“崔妹妹,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人见多了生死无常么?何止是我阿公、阿叔以及两位阿兄的尸身横亘在我面前?当年董卓乱京,纵火焚城,黄巾寇盗四起之时,荒野尽是累累白骨,四处皆为断壁残垣……在这个人竞相吃的世界,你不站在高处,你不学着直面鲜血,怎么确保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说到这儿,曹丕抬手抚额,痛苦地闭上双眼,朱唇轻颤。烛光微微,犹可映照出他那瘦削的脸庞。
这还是崔缨第一次,见一个古人这般模样。
可崔缨不是十岁孩童,她明白:曹丕,并非将她当做可以推置心腹的亲人。在他眼里,崔缨不过是个不知世事、见不得杀生的天真小孩儿。
那段耻辱的战争,大概是曹家人最不堪回首的岁月,眼前这个骄傲的青年,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将那段往事告诉于她。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对着一个陌生且“年幼”的孩童,反倒能在酒后倾吐不快。
可是曹丕,这就是你如此痛恨敌人妻眷,并赶尽杀绝的原因吗?
按理说,曹昂早殇,你生母卞氏又取代了曹操原配夫人的地位,你曹丕便顺理成章地从庶子变成嫡长子,已是曹操继承者的第一人选,你就是将来的曹魏太子,你怎么还能耿耿于怀?你怎么还能闷闷不乐许多年呢?
崔缨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一思一行,都携带着先天的偏见。而正是那种偏见,促使她混淆判断。
曹丕猛灌了几口烈酒,只听他继续坦陈道:
“家中兄弟姊妹甚多,单我母亲一人,便生有四子,我二弟名彰,三弟名植,四弟名熊,皆深受父亲疼爱……”
曹丕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膛,摇头道:“唯独我,不一样……”
见他失态的模样,崔缨很是动容,偏要明知故问道:“怎么不一样呢?”
眼前之人神情疲惫,若有耄耋之龄。
“大哥在时,我尚可做一逍遥公子,无所忧虑。可自大哥故去,督管家中诸弟之责,便全落在我肩上。父亲啊,他像是变了个人儿似的,对我百般苛刻,极少以悦色相待。于是我拼命学诗、学论啊,遍观古今经传及诸子百家之书,只希望快快些长大,每天就是想着,如何能讨父亲欢心,如何能为他分担重任……”
“可是,很多年过去了,当我终于活到了大哥的年纪,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达不到父亲眼中‘贤子’的标准。父亲总说,大哥文武双全,二十便举孝廉,随侍身侧,可谏言谋策,可冲锋陷阵。我却不务正业,成日醉心弓马轻裘,玩弄珠玉刀剑。稍不称意,辄招致呵责,说我是那爱慕文舆华饰之人。我处处落得不是,真的好累好累,一直搞不懂到底是为什么?后来我才明白,原来,父亲最宠爱的,从来都不是我……”
“记忆里,大哥虽与我同父异母,却待我极好。我常常会想,倘若建安二年他没有亡故,或许,我也能跟弟弟妹妹一样,得到父亲和母亲同样的关心,平等的对待。”
曹丕说完,合上眼,将酒囊重重地放在地上。
看着这个人卧在冰凉的石板上,看着这个人在烛火边睫毛轻颤,看着这个人就这么告别少年聪睿、自由、纵情、快乐,一点一点向隐忍、刻薄、羁绊、忧郁的深渊滑去。看见了他的内心,明白他一直以为自己缺爱,一直以为意外地得到了世子之位,代价却是失去了至亲温暖的关怀。
威重越大,责任越大。作为家中长子,固然须背负太多不为人知的压力和期待,却从宗法处获得先天优渥成长环境。再长大些,你还会想用自己拥有的,去交换所谓的“亲情”吗?
作为前世的曹植的爱慕者,崔缨不理解,曹丕的人生何以如此戏剧化?
更不理解,为了适应这个世界,他何以不惜将自己改得面目全非。
少年时代便缺乏安全感,必在将来争储时达到顶峰,那时的崔缨,又将会以何种身份面对他呢?
是朋友?还是敌人?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崔缨害怕未知的将来,眼泪在眶中打转,忽而忆起大学课堂曹丕文学的章节来。《燕歌行》中所写之“明月”,何尝不可理解为曹丕难以揽及的千秋功业?他曹丕,不是什么九五之尊的开国皇帝,也不是什么“才秀藻朗、如玉之莹”的一代文豪。现在坐在她身边的,只是一个心事重重、黯然神伤的贵公子。
仅此而已。
曹丕的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崔缨的流离回忆,她用食指轻轻撩玩灯中火焰,颔首垂眉,声音凄凉: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是啊,这世上,饱尝亲人死别之苦的人,怎么可能单只有我一个呢?
“我阿翁,曾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之人。可叹年少不知事,没人告诉我‘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我便一直不敢去面对生死诀别,也忘记了孝道,终究没能好好陪我父亲,度过最后一段时日……缨儿与二哥不同,二哥是念着那位永远不能相见之人,我是带着悔恨和遗憾,在痛苦中度过漫长的一生啊。”
一个阿翁又一个父亲,醉眼迷蒙的曹丕听得不甚明白。
他以为,小崔缨只是在感伤,那位与她只有四年父女之情的崔霸,其实她更是在思念着,前世那养育了她十八年的生身父亲。
前尘旧梦,若有蚀骨之痛。
闭眼,仍有破碎青春华年;睁眼,眼前仍是黑暗前程。
“我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也忘记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只知六年为奴,三年行乞,整整漂泊九年。只知从前忍受的种种苦难,一寸寸,都深深烙在我心底。若非天命在佑,只怕缨儿,早已成为疠疫蔓延下的孤魂野鬼。”
曹丕自己没落泪,倒见崔缨哭了,不禁笑出声来,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崔缨的肩,说:
“过去再怎样,如今都不同了。你认了当朝司空作阿翁,还平白多了个真心呵护你的阿兄,以后更有诸多兄弟姊妹与你相伴,换作旁人,只怕偷笑都来不及呢!小小年纪,莫要思虑太多,将来,我们缨儿会渐渐长大,长得高高的,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二哥也能建功立业,也能让父亲另眼相看,也会有为我曹氏争光的那一天的,你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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