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缨心扑通直跳。
她应该承认的,她被曹丕的话吸引了。
崔缨眼中重现光芒,却在转念之间,黯淡下去。
和过去不同?现在,真的就好了吗?
这个世界对她施加的手段,与先前那个世界,有何分别?
善于说辞的人,总是能想出一堆言语来说服别人,唯独自己不愿明白。
所谓的说辞,何尝不是为了试着说服自己呢?
满足了生存需求,不必再忍饥挨饿,不必再承受酷暑严寒,就不用再去面对世界的肮脏了吗?就不用再去直视血淋淋的人头了吗?
崔缨呆呆地睁着眼睛,魂游千里之外。
曹丕见她憨态,“扑哧”一声笑了,便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肯定地说道:
“好妹妹,你放心!以后有二哥在,没人会再欺负你了。”
“真的吗?”
“真的。”
小崔缨半信半疑。
不论未来如何,至少曹丕现在对她的关照,应是无假吧?
小崔缨破涕而笑,眼珠一转,兴致忽至,只歪头问他:
“那么,二哥,与我聊聊适才你说的几位阿兄呗,万一日后入了曹府,他们欺负缨儿怎么办?”
“他们敢?”曹丕眉心一紧,骄傲地笑道,“你二哥在邺城,可是出了名的护姊妹之人,没有哪家公子不怕我的,莫说兄弟,就是你二哥的好友,也不行!”
“说好喽,一百年不许变哦!”
“好!”
曹丕转念一想,扭头叮嘱崔缨道:“其他人都没事,我只忧心我那三弟曹彰,他性情火烈,冲动易怒,颇有力气,你以后小心与他说话便是。与我那自小体弱多病的熊弟不同,彰弟天生神力,极爱武事,他的骑射之技在族中可是一流呢。”
“那……那位四公子,他……”
崔缨有些心虚,红着脸,眼神飘离,吞吞吐吐道。
“你是说……植弟么?哎呀,差点忘记提醒你了——”
曹丕一拍脑门:“他倒是个麻烦的人物哦,心性野得很,都是我那母亲惯坏了!家中姊妹没有不怕他的!入府后,你莫要招惹他便是,切不可与其斗嘴,纵使才富五车,也说不过呢。不过——”
曹丕坏笑着看向崔缨:“好巧的事儿!你俩,好像都是初平三年生人。”
小崔缨故作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
“缨妹,你是何月出世的呢?”
“五月廿一。”小崔缨眨了眨亮亮的眼睛。
曹丕抚掌笑罢:“那缨妹可须得唤我植弟一声‘阿兄’了,他偏偏比你早一日出生呢!”
小崔缨两腮鼓起气:“不过早生一日,便要唤阿兄,我才不服呢!”
曹丕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下,得意地笑了:“可我四弟,他比你高呀。”
小崔缨佯怒,撅起嘴,托着腮帮子,轻哼一声,将豆灯端走,扭头不去看他。
曹丕对着清风明月,倒兀自闲谈起来:
“我这四弟呀,单名一个‘植’字,打小就机灵,虽说是当之无愧的神童;虽说十岁出头时,便已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虽说他极其擅长写文,连父亲看过后都怀疑他请别人代笔作出的……可他小时候,原是不好读书的,极爱玩!总要到父亲考问学业的前夕,才肯认真背书呢。
“是你二哥我,拿根木剑一直追在他后面,督促他学习,这才渐渐懂事,知道书卷的益处了。如今,他可比我还勤奋,看的书一天比一天多,以后妹妹入了府,须多向他学习这点才是。”
“呃呃呃……”
崔缨面无表情地点头,内心却在狂笑。
余眼瞥见曹丕抬手摸着下颔,若有所思。
“不过,崔妹妹巧言令色的本事,倒不与他差多少。”
“怎么说?”崔缨提起了兴趣。
“二哥这儿,藏了些他小时候好玩的秘密,我与你说了,你就等于抓住他的小辫子了,量他日后也不敢来招惹你,怎样,想听否?”
“想啊!”小崔缨端回豆灯,两眼放光。
夜半前庭,阶上二人,对烛窃笑。
曹丕见崔缨神情如此,很是满意,遂绘声绘色地谈起:
“是这么一回事儿:他四岁那年,画了一幅画儿,明明涂了个‘四不像’的动物,母亲问时,便说是母亲怀里的‘猫儿’;父亲问时,就说是父亲最爱的‘马儿’;私下给我看时,却说是我外出游猎时追逐的‘虎儿’。你说好不好玩?你说好不好笑?”
“二哥不是八岁才学会骑射吗?就能射虎了?”我似乎关注错了重点。
曹丕摆手笑了,悄悄在我耳畔说道:“那是我唬他玩的,植弟天真善良,嘿,还真信了!自打那儿以后,就特崇拜我呢!”
崔缨不禁掩嘴失笑,暗想:这样说来,丕植兄弟二人少年时代的关系,还是蛮不错的,何以将来,如此那般呢?
“我与植弟,皆在军营中长大,可惜数月前出征时,他偶感风寒,滞留在了邺城,不然你们两个同龄同好的凑一块,军中上下,可有好戏看。”
“那将来,我可得好好‘请教’一下,这位‘四哥哥’的才学了。”
崔缨撇了撇嘴,随口说了句,并未想过曹丕日后,会将此言添油加醋,传达给他四弟。
“好了,天色已晚,你快快回房休息去吧。”
“偏不,明日要早起赶路的是二哥,又不是我。”
“你可又贫嘴了。”
崔缨和曹丕相视一笑。
须臾,曹丕起身,舒展双臂,他走下前庭,负手而立,出神地望着夜空,似在思念着远方某位佳人。
想起此次曹丕回邺之由,崔缨不禁沉默了片刻,轻声唤道:
“二哥——”
“嗯?”曹丕也不转头。
“缨儿的……嫂嫂,她一定很漂亮吧?”
“那是自然!”曹丕回身,毫不犹豫地笑道,“她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
白月光静静流淌在庭前阶下,曹丕眉眼弯弯,双颊因酒醉还十分绯红,那双眼睛明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此情此景此言,竟教崔缨徒生些许酸意,不知是羡慕,还是些什么别的。
“那日,大军攻克邺城,我在袁熙府上,第一次见到了她。她那时与你一般,是十分狼狈的模样,可当她抬起头来与我相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是喜欢她的,而她,一定是属于我曹丕的。”
“那……”崔缨一字一顿,缓缓质问道,“二哥,你爱她吗?”
“爱?”曹丕怔了怔,与她两眼对望。
那一夜,那一眼,好似能将彼此心境望穿。
崔缨在他那双如渊玄眸中,望见了自己一颗谦卑的敬畏之心。
却不知他的眼底,可曾藏着什么情愫呢?
曹丕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他们就这样无言对视了良久。
直至明月被乌云遮掩,两人忽觉尴尬,遂各自别过脸去。
崔缨不曾喝他的酒,却红了脸,她颔了颔首,被凉风一吹,倒清醒了许多。
是的,问及甄氏与“爱”,他犹豫了。
“爱?妹妹说的,许是男女之情罢……你还小,不懂……”曹丕背对着崔缨,自言自语。
那夜红帐里,对她施以关心,可曾有甄氏的缘故?若真如此误会,她先前何必多情?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崔缨微笑着,试图打破尴尬气氛。于是捧起豆灯,跳下阶,凑近曹丕身旁,踮起脚尖仰望着他,大声问道:
“那二哥有了漂亮嫂嫂后,会忘记缨儿这个捡来的妹妹嘛?”
“瞧你说的!”曹丕用食指轻轻刮了刮小崔缨的鼻子,“吾之缨妹,如此灵动可亲,能言善道,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比,他日进了曹府,你我不但亲如兄妹,更是无人可取代的知心朋友,好妹妹,你何所疑虑?”
原来,曹丕真的把她当做了交心的知音。
这是明确态度了,一时间,崔缨竟有许多分感动。
既如此,她又缘何不能接纳他,坦诚相待呢?
崔缨颔首俯身,小心揪住曹丕长袖一角,使劲憋也憋不住笑,笑得直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曹丕轻笑着,撇下她转身,重新坐回阶上,仍旧喝他的美酒。
崔缨也不再回望,她兀自享受着,此刻庭前悠闲,只一边踱步,一边把玩起长辫。
皎月自云端跃出,重新洒落银光下凡,一缕缕,一汩汩,好似清泉自深山倾泻而出,偌大的庭院,被洁粉点缀得极美极美。
月下何人初见月,明月何时初照人?
若是此时此刻,在此良辰美景邂逅真正的心上人曹植,该有多好。
多年以后,她还会有以这样舒适的心境仰望明月的机会吗?
崔缨立在月光下,站在玉阶前,闭眼感受半晌,仿佛听见院中棠梨树花开,此时此刻,多希望睁眼便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她忽然兴奋地回头,对曹丕说道:“二哥!缨儿打算送你一样东西!”
曹丕笑而不语,坐在原地,岿然不动。
崔缨走上阶,推门入堂,跪坐在书案前,放下豆灯。
她悄悄取出怀中先前那块方巾,铺展开来,研墨、挥毫,平心静气且一丝不苟地写完六列隶体文字。
那个十九岁的青年,好奇地回望,打着哈欠,就那样慵懒地在一旁等着。
写毕,崔缨置下毛笔,吹干绢布上的墨渍,拈着两边巾角,轻步走到曹丕面前,羞赧着递上。
“二哥,这是缨儿送的礼物,很珍贵,你可要好好收着哦。”
曹丕笑着接过,才发现那原是属于他的方巾,看罢,满心欢喜。
夜色如墨,月华如水,烛光如火,一同点染了这堂前院落。
彼时彼刻,只有他们二人在清风中,抿嘴而笑。
方巾墨香犹存,那绢布上所书,乃是《诗经》里三句古言: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曹丕,我叫崔缨,是“投笔请缨”的崔缨,亦是“鸟鸣嘤嘤”的崔缨。
这块方巾,我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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