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黑鱼咀。此地迥异于老鸹滩的迂回,河道于此猛地收窄,两岸峭壁如刀劈斧削,怪石嶙峋。湍急的河水在狭窄的通道中加速奔涌,撞击着岩壁,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月色被高耸的岩壁遮挡,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星光照耀着这片漆黑如墨的水域,更添几分阴森诡谲。
顾晏辞与数名精锐好手,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紧贴在主水道一侧最为陡峭的岩壁凹陷处。冰冷的河水不时裹挟着寒气扑溅上来,浸湿了他们的夜行衣。所有人屏息凝神,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眼中锐利的光芒,紧盯着上游河道拐弯处。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水声风声不绝于耳。
突然,上游极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有节奏的梆子响,与风声水声混在一起,几不可闻。但顾晏辞等人却精神一振——这是石坤发出的信号,猎物已进入下游伏击区,正朝主水道而来。
片刻后,一艘吃水明显极深的漕船,在几条小舢板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驶入黑鱼咀险峻的水道。船速因逆流和谨慎而放缓,船头挂着的灯笼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翻滚的水花。船上人影幢幢,能听到压低的呼喝声,指挥着船只规避水下暗礁,气氛紧张。
顾晏辞目光如炬,死死锁定那艘漕船。就在船身完全进入伏击圈最狭窄处的刹那,他猛地一挥手!
“动手!”
一声清叱划破夜的寂静!
霎时间,两岸岩壁后以及水下猛地跃出数十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突降!弓弦震响,几支火箭精准地射向漕船桅杆与舵楼,并非为了烧船,而是制造混乱与照亮目标!与此同时,数条带着铁钩的粗缆被抛上船舷,黑衣人们借力矫健地攀船而上!
“有埋伏!”
“官兵!是官兵!”
漕船上顿时炸开了锅!惊呼声、怒吼声、兵刃出鞘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压抑!
钱贵肥胖的身影在火光下惊恐万状,嘶吼着指挥抵抗。孙哨官则脸色惨白,试图组织人手砍断钩索,却被如狼似虎扑上船的按察司精锐迅速缠住。那些所谓的“水运商人”及护卫们凶相毕露,操起兵刃负隅顽抗,与官兵战作一团。刀光剑影在狭窄的甲板上闪烁,怒喝与惨叫声不绝于耳,与轰鸣的水声交织成一曲血腥的乐章。
顾晏辞并未急于加入混战,他如鹰隼般立于一块高耸的岩石上,冷静地扫视全场,指挥若定:“控制舵楼!拿下钱贵和孙哨官!留活口!搜索所有舱室,寻找‘墨’的踪迹!”
战斗激烈而短暂。漕船上的护卫虽悍勇,却怎敌得过早有准备、训练有素的精锐官兵?很快,抵抗便被逐步镇压。钱贵被石坤一脚踹翻在地,捆得结结实实。孙哨官手臂负伤,兵刃脱手,面如死灰地被按倒。
然而,顾晏辞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最重要的目标——那个神秘的“墨”,并未出现在甲板上,舱室搜索也一无所获。
“报!下游拦截完毕,无人逃脱!”
“报!上游无异动!”
陈宇和李校尉也先后传来消息,合围完美,却独缺了最关键的大鱼。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搜查货舱的官兵疾步跑来,脸色怪异:“大人!货舱底层……发现的并非寻常私粮或盐铁,而是……是大量新铸的、未打标记的官银!还有……还有一批制式弓弩!”
顾晏辞瞳孔骤缩!盗卖漕粮甚至盐铁已是重罪,但私藏官银、军械,这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这已远非贪腐,其背后所图,恐怕骇人听闻!
“ ‘墨’ 定然还在船上,或刚逃离不久!搜!就算把船拆了,也要把他找出来!”顾晏辞声音冰冷,下令彻查。
与此同时,临安城内,万籁俱寂。
薇风堂中,明薇同样未眠。但与黑鱼咀的刀光剑影不同,她所处的,是一场宁静却同样激烈的内心风暴。
书案上,烛火摇曳。她铺开一张素笺,手持毛笔,却久久未曾落墨。白日里那个著书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灼烧着她的理智与平静。
她知道这很难。难如登天。世道不会容许一个女子发出这样的声音,甚至她自己,都可能因此书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会被人嘲笑、诋毁、甚至视为异端妖孽。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袭来,几乎要将那点刚刚燃起的火种扑灭。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小草、豆子她们渴望知识的眼神,是秀儿为生活奔波却依旧明亮的笑容,是醉金舫那些女子强颜欢下的悲哀,是城外那些面黄肌瘦的妇孺……还有,曾经那个在赵家深院里绝望无助的自己。
猛地,她睁开眼。眼中所有的犹豫与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手腕沉稳地落在雪白的纸笺上。墨迹晕开,写下第一个字,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她写的不是华丽的辞藻,而是最简单、最实用的东西。如何执笔,如何认读《百家姓》、《千字文》中最常见的字,如何用简单的符号记录收支,如何核算最基本的账目……她用最浅显的语言,试图将知识的大门,向那些如她一般曾被拒之门外的女子,推开一丝缝隙。
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带着一种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力量。她知道,她写的或许粗糙,或许浅薄,或许根本无人问津。
但那又如何?
哪怕只能照亮一个人,哪怕只能给一个人带来一丝改变命运的可能,这件事,就值得她去做。
烛光下,她的侧影沉静而坚韧,眸中跳动着两簇小小的、却无比明亮的火焰。
黑鱼咀的波涛终将平息,而一颗心灯,却于此夜,悄然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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