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暖意与宁静,如同投入激流中的一颗石子,涟漪尚未散尽,便被现实的湍急再度吞没。大年初一,天色未明,顾晏辞与陈宇便已离开了榆钱巷那方温暖的天地,重新回到了按察使司冰冷而紧张的氛围中。
孙敬斋被革职下狱,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了一颗惊雷。余波阵阵,牵连甚广。审讯、取证、抓捕相关涉事皇商及吏员……千头万绪,每一刻都至关重要。顾晏辞坐镇中枢,面容冷峻,眼底却燃烧着彻夜未眠的血丝与不容置疑的决心。陈宇、石坤等人更是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括,奔波不息。
孙敬斋起初还试图狡辩,摆出侍郎的架子,但在吴伦的切结画押、隆昌船坞异常账目以及从他府中搜出的、与几位皇商往来密切的密信面前,他的心理防线开始崩溃。尤其是在顾晏辞看似不经意地提及“墨翁”二字,并点出某些贿赂是以特定古董字画形式进行时,孙敬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他知道,对方掌握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接下来的审讯变得相对顺利。孙敬斋为求自保,开始断断续续地吐露一些事情。他承认了自己利用职权,为隆昌船坞等皇商牟利并收取巨额好处的事实,也含糊地提到了部分资金流向了“上面”,用于“打点关节”。但他极其谨慎,始终不敢直接指认“墨翁”,所有涉及核心的供词都语焉不详,或用“某位大人”、“上头”等模糊词汇代替。
“罪员……罪员也不知具体是谁经手……都是单向联系……只认信物和暗号……”孙敬斋颤抖着声音重复道,眼神惊恐地闪烁,仿佛说出那个名字本身就会带来灭顶之灾。
顾晏辞并不逼得太紧。他知道,孙敬斋的这份供词,虽然未能直指李崇矩,但已然足够。它像一把沉重的铁锤,足以将孙敬斋本人彻底钉死,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向更深处黑幕的第一道门。那些“上头”、“打点”的模糊供述,在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规则下,已然具有了强大的指向性。
他命人将孙敬斋画押的供词仔细收好,与其他物证形成链条。
“大人,”石坤呈上一份刚整理好的清单,“从孙府及隆昌船坞东家等处查抄的赃物、账册均已初步清点完毕,这是清单。此外,根据孙敬斋部分含糊的供述,我们梳理出了三个可能与‘上头’接头的中间人以及两处可能用于秘密交接的地点,已派人暗中布控。”
顾晏辞快速浏览着清单,目光锐利:“很好。继续深挖这几个中间人,但要外松内紧,切勿惊动。李相那边,此刻必然也紧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他感到一张巨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虽然最中心的那条大鱼依旧隐藏在浑水之下,但周围的虾兵蟹将已被惊扰,水波荡漾间,终会露出破绽。
然而,就在顾晏辞全力巩固战果、试图扩大突破口时,一封六百里加急的密信,如同一声突兀的鹞鹰尖啸,划破了按察使司内紧张的空气。
信是顾晏辞派往江南、暗中探查弟弟顾永承情况的那名得力下属寄来的。信中字迹匆忙,甚至带着一丝惊惶:
『大人钧鉴:属下抵江南后,暗查永承公子近况,发现其与数名背景复杂的商贾及一名致仕官员过从甚密,参与多项资金往来巨大、却缘由不明的生意,疑涉私下钱贷及围标官营。近日,永承公子似察觉有人探查,行为愈发诡秘。今晨突得噩耗,永承公子昨夜于画舫夜饮时,与人发生争执,竟失手……失手将一盐商之子推入河中溺毙!现已被当地官府收押,苦主家势大,扬言要一命抵一命!事出突然,恐非偶然,疑为圈套!属下恐力有未逮,伏乞大人速示下!』
“哐当!”顾晏辞手中的茶盏猛地顿在案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
失手杀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几乎立刻就能嗅到这其中浓烈的、来自对手的阴谋气息!李崇矩!这一定是李琮矩的反击!如此下作,如此精准地打在了他最难防备、也最痛的软肋上!
家族!声誉!祖父的清名!还有那个虽然愚蠢透顶、却终究流着顾家血液的弟弟!
一股冰冷的怒火夹杂着巨大的焦虑,瞬间席卷了他。孙敬斋案带来的阶段性胜利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冲散。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江南路远,司法独立,此案人证物证看似确凿,苦主又势大,想要插手干预,谈何容易!更何况,他深知自己此刻必然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任何针对江南案子的异常举动,都可能被曲解为以权谋私、干涉司法,从而授人以柄,甚至可能波及到正在关键时刻的漕运案!
但不插手?难道眼睁睁看着顾永承被人做局害死?看着顾家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朝野笑谈?让祖父死后清名再次蒙尘?
进退维谷!
顾晏辞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危急,越不能乱。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凛冽的寒风灌入,吹散心头的躁怒。目光投向南方,变得冰冷而锐利。
李崇矩这一手,既是报复,也是警告,更是拖延。想用顾家的丑闻和危机,绊住他的手脚,打乱他的节奏,甚至迫使他不得不离开京城这个主战场。
绝不能让他得逞!
“石坤!”他沉声喝道。
“属下在!”石坤应声而入。
“江南之事,你已知晓。”顾晏辞声音低沉而迅速,“你立刻亲自挑选两名绝对可靠、身手敏捷且面孔生疏的弟兄,携带我的亲笔信,日夜兼程赶往江南!告诉他们,第一,不惜一切代价,保住顾永承的性命,绝不能让他在狱中‘被自尽’或出意外!第二,暗中调查案发经过,尤其是那个死去的盐商之子背景、当日画舫上的所有人、以及力主严办此案的官员背景!第三,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暴露身份,更不可与当地官府发生正面冲突!一切暗中进行,收集信息,等待我的下一步指令!”
“是!大人!”石坤意识到事态严重,毫不迟疑,领命而去。
安排完这一切,顾晏辞重新坐回案前,提笔欲写奏章,向皇帝禀明孙敬斋案进展,笔尖却悬在半空。
江南的事,要不要报?如何报?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最终,他只在奏章末尾,以极其客观克制的笔触,附加了一句:“臣家中骤生变故,舍弟永承于江南卷入讼事,具体情况未明。然臣必当恪尽职守,漕运一案绝无延误。伏乞陛下圣鉴。”
他不能隐瞒,但也不能过多强调,更不能求援。他要让皇帝知道有这件事,表明自己公私分明的态度,同时也不给对手攻击自己“因私废公”的口实。
放下笔,顾晏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独自在暴风雨中撑着一艘随时可能倾覆的船。
然而,当他目光再次落到关于孙敬斋的案卷上时,那疲惫又被更深的冷厉所取代。
李崇矩想用这种方式拖住他?那他偏要更快、更狠地推进下去!
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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