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叶绛不是叶十方的亲叔叔。
后续剧情会慢慢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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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康二十三年,夏秋之交。
宣庄皇崩逝不过七日。
长雍王叶绛领勃扬军铁蹄大破丰州城,百姓死伤,血肉碾做马蹄踏下泥。
宫墙之内素白孝绫溅上无尽宫人血。一片血流乱中,段干浣青重新披挂而上。
只是己身哪能敌百人,即便是天降神贵也挽回不了多少人的性命。
叶绛此时看向她,他喊她“好孩子”,承诺只要她愿意求他,便能换她母亲一条性命。
乱箭之中,处处危险。
玄吉已然难及思考,膝下一软。
但段干浣青在马背上,于百人阵中震声赫赫,喊女儿姓名:“无量,你是我的女儿,当承我的衣钵,纵马恣意为己而活。吾女刚勇,膝下含金,不可跪矣!”
然后呢?
然后玄吉不记得了。
等她朦朦胧胧有些意识时,身在麓山上的法音别院。
她好像是在这里等死的。
麓山景致变做寥寥枯枝,已快到初冬。
叶绛登极那日,她房里多了杯鸩酒。
这是她等这些日子得来的结局。
传话太监在门外说,圣人天恩,愿以公主仪制给她举丧。
玄吉留下鸩酒,木然应好。
她坐在案前,如此境遇之间,她只能将全数希望寄于那个千年之后的灵魂。
她极尽小心的将写好的帛书藏在一本算经之中,转而饮下鸩酒。
最后一眼,她瞧见窗外零星落雪。
许是她的母亲在给她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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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农隙,冬狩时节。
叶十方四个月前醒在棺材里时,冥冥中一个声音告诉她:穿越毫无规律可言,别以为你不懂历史就不会穿进来。
然后她就彻底告别了二十一世纪。
原身正是那个在俞史中已死的玄吉公主。
原身家庭已然分崩离析,叶十方想求的不过是一条活路。
她能察觉的,是在《俞史》中不曾提及的部分,譬如宗教,譬如叶绛好战。
大俞短暂,却有大量商朝时期血河漂橹的宗教复起。正得于此,大俞对女性的礼教管束并不森严。
随着年号“开延”启用,叶绛的皇位在尸山血海中渐行稳固。方相氏①这一官职被新代复用,行战前祭祀、占卜之仪仗。方相氏源于嫫母,此代多由女性所承。
只是方相氏的第一场祭礼,并不在阵前。
而是叶十方所居的法音别院。
自她从棺材里莫名而起,街面上的戏文话本里她已从公主跃为邪神。
法音别院外日日都有傩戏开台。各色动物皮毛头颅,在她眼前祭神跳鬼,求祛她身上邪祟。
一众怪色间,不知道究竟谁算邪祟。
这好像是第八十一日。
她早就习惯将这些傩舞当做戏看,现在坐在丘岗之上,格外安生。
只是说要来的人没来,但她也不甚在意。
那位生得清秀的女性巫祝不在,换做了一个戴着双尾鹖冠②的少年。
此值末冬,山里还是朔风阵阵。
几十人阵中,只有他赤膊而上。
叶十方看不清他的脸。
但他身上隐约有洇开的体绘。
丁嬷嬷在身后道:“今日是最后一祷,这里头除了那些方相氏,都是从生口营里拣选的品相上佳的生口,冠以狂夫③,由他们承殿下身上邪祟,再行斩决,以祭天灵。到那时殿下就能复有往日生气了。”
叶十方神色一滞,她还没能说话,一阵冷寂冬风裹挟着血气涌入她的鼻腔。
她定定看去,那少年身上并非体绘,而是以刃豁开皮肉,割出的祭礼纹饰。
眼下少年已经半身透血,一步一个血印。
麓山一片苍冽雪间,只有这片四角燃焰的神台上有着一线凄怆的红。
叶十方惊惶起声:“停——!停下——!”
祝祷的方相氏扬麻鞭,振之声甚厉。在掠烧龟甲的火前,高呼神名:“怀——请——四——方——”
叶十方的“停”被神名所盖。
她被丁嬷嬷厉手摁下,“殿下不可亵神……”
阵中的少年好像听见她的凄厉声色,抬眼看向她。
清明而柔润的眼睛,视线相触时,他竟意带安抚地对她弯了眉眼。
叶十方从梦中惊醒。
又起了一身黏汗。
她被强喂下那碗五毒汤之后,到现在都有汞中毒后的头晕、恶心,甚至常出现幻觉。
还有便是方相氏祭礼血腥,日前在法音别院外筑起京观④、搭起祭台,她被那些堆积成山的尸首骸骨所吓,这个梦就时常出现。
梦里的少年永远都是不知疼痛的纵身傩戏,也永远会在最后对她留个抚慰。
夜里被梦所扰,睡不了几个时辰。
何况自从冬狩开始,麓山便在叶绛所及之处,夜间她极少独自而处。
盘灯昏黄之间,外头侍人从不敢多问半句。唯恐其里有不该见的人、不该听的事。
她精神不豫,又别无它处可去,只能起来翻阅起房里的书帛竹牍。
大俞朝代特殊,就连记事用的载体都很混乱。她在现代又是个历史文盲,文学造诣不高,纯粹的文字创作对她而言入读有些困难,需得摸摸索索才能懂得三分。
所以她常看的其实是些算经。
在之前偶有梦中魂穿的时候,碍于此代实在无甚乐趣,她常以玄吉的身体对《大俞算经》做批注。
她重翻那本《大俞算经》时,她那狗爬一样的批注和附图下竟写了一行补句。
——“太岁,木星逆行。岁星纪年产物。今年辰年,所指太岁困敦。缺点:一、木星运行周期为11.86年,并不是完整十二年周期,每八十六年人为跳过一个‘星次’才能符合观测结果。二、地球公转耦合,观测视角下木星运动快慢不均;太岁(即木星逆行周期)迫近更年时存在第二年滞留上一年天区情况。目前看来,正是此情况,听说他们把这个解释为天怒,会有天灾,需要祭祀。祭祀礼制血腥,持续周期很长,当祭祀结束,刚好耦合时间过去,木星进入下一天区,如此便算祭祀起用。粗略可证,祭祀本质是在用神学解释科学。”⑤
“字形少见,勉强可辨。但常阅而不明,交由司星宗伯阅览。其里冯癿,展图而受教。吾以其言为谏上书天子,免今岁之祭礼。果如手迹所言,无祭礼也可使太岁移处。天恩手迹,能预天下事。”
补句是拿朱笔写的,还圈出了几个阿拉伯数字——大俞哪有人看得懂这个。
不过是一些天文常识,放在这里倒成了“天恩手迹”。
那朱红的字很漂亮,也很熟悉,是玄吉的笔迹。
再翻是一份笔迹相同的帛书。
但字里行间却不再有一朝公主的自矜,分明是墨色,却句句洇出红血——
——“此代非万民所愿,百姓之命如我之命,身死心存,牵系苍萌。望君以我为饲,养我朝百姓于世代之中。无以为报,重叩汝恩。”
叶十方不知该做什么神情,这帛书显然是玄吉最后的遗言。但她不过是个己身性命难保的二十一世纪倒霉蛋,靠时代信息差写下的常识成了“天恩”,“养百姓于世代之中”这种需得翻云覆雨的事,她暂时还做不来。
如今她能苟活,不过是因为大俞宗教信众颇多,她这种死而复生的人物一时风头无两,声名大噪。
叶绛初登极,想全自己一个君王颜面,不好再明面上与她这个死过一回的人动手。
……
几夜形影在她眼前一掠而过,她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
其实也算不得没有动手,只是她的性命尚存。
叶十方沉默片刻,起身从塌下抽出个瞧着粗制滥造的木盒。把那封遗信小心地和其里的两份帛书收在一起。
她轻声舒出个叹息,面上扯出个无可奈何地笑:“我要能活着就去替你们想想办法,现在我可能很快就要去找你们啦。”
毕竟那光怪陆离的幻梦中只有一件事是真的。
今天是第八十一日。
最后一日傩戏,将开的是一场盛大祭礼。
几十人阵中的也不会是那个梦里的少年,而是她自己。
昨天夜里丁嬷嬷就送来了祭服。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服肃重,比惯常礼服庄严许多。
借着摇摇欲灭的灯影,她仔细瞧了那窄领云纹。
金线在光衬下熠熠,她将要把手触到云纹之时,身后侧门直直被拉开,一阵朔风灌进来,彻底灭了灯。
雪色荧荧间,门外的人裹着一身酒气,拉上侧门沉默地向她而来。
她头也没回。
这般堂而皇之、旁若无人的出入此地的,只有他一个。
很快,她脖颈一片温热。
叶绛问她:“这祭服你不喜欢?”
叶十方忍着恶心答:“死都要死了,哪还管这些。”
叶绛听了这话闷闷笑起来,温热的鼻息扫在她裸露的肤发,“朕何时说过要你死的话?你胡思乱想,还要给朕脸色看。换做旁人十个脑袋都不够数。”
酒气熏得叶十方想躲开,却被他摁着脖颈带回来。经年领兵的手掌覆有一层薄茧,他若有若无地在暗间摩挲着,渐行而下,直至琵琶骨而停。
他一直絮絮:“朕今日猎了两只黑狐,知你体寒畏冷,已命人剥了去做狐裘。另外你那新令牌,最多明日便好,上头是麒麟是有些不精细,却是朕亲笔提的。朕纵你、容你,将你胆色宠得包了天了,可这东西你莫要拿到明面上嫌,会着人话柄。”他对她耳语:“你可是听明白了?”
在话本里,这本是让人喜欢的帝王荣宠,叶十方却只觉得浑身发凉。木然点头应是。
看她模样,叶绛魇足地收回手。叶十方本能地往后撤去,远离他的身侧。
叶绛失笑,但今日他却没有追而上的苗头。探身取了火折,燃了盘灯。
他问,“朕给你的邸报⑥你可看了?”
叶十方十万分小心,她借着灯光略略扫过他的周身,边瞧边答,“看了。”
叶绛知道她在找什么,蹲下身与她视线相平:“朕今日没带物件,不会折腾你,也不会降了你的寝帐,不必慌乱。”
叶十方被他点透,羞耻与恐惧一并上涌,最终面色竟是苍白一片。
叶绛看她脸色,终是笑起来:“要是玄吉,此刻大概已经与朕拼过十回命了。”
自从叶十方从棺中而起那日开始,叶绛就不曾把她看做玄吉。
他在灵堂前凝她很久,最终道:“天怜朕痴心,送个新魂灵。”
也只在他眼前叶十方能牙尖嘴利上几分。
她神色恹恹:“我在这里,性命不是全在你手上?段干宰相亡逝,玄吉可还有别的亲人可依?我又可还有别的路可走?”
大俞七十年,门阀屡屡崩颓,惟叶十方母亲出身的段干一门供奉不衰。
她本还可以与原身母族祇应,以通杂事。
但她魂穿半月时,原身的舅舅——历三代之久,碧血千秋的段干宰相,在归田回乡的路上被杀。
到此她与段干门阀最亲近的一条信路被彻底堵死。
这位千秋宰相死的蹊跷,但她困于郊外,这桩案子归于三司,不出四日就已查明审结。
宪台遣人来回话时,只说是路经熙县被山棚劫戮,眼下已将匪窝捣毁。事情就此了去。
那时她也以为当真结束,却在翌日收到一封不知何处飞来的宰相遗信。
简短的内容后是一封钤好的录档,抄目上写着“长康二十二年六月荒字十七号”。
接着就是宫中档案库房兰台失火,这封被取出的兰台录档成了其中最特殊的一份。
从那之后,叶十方就极少言语,将那封遗信收进那个不起眼的木盒。对叶绛夜间行事,也不再千般抗拒。
此朝最后一位能救她的人死了,她眼下能做的也就只剩下姑且顺从。
她最开始没有经验,也很恐惧。但叶绛也只是面上从容,夜里看着她的脸在某刻也会失神。有时饮酒太多,他便要伏在她怀里喊她“阿琅”。
那是玄吉的小字。
他身上仅有的那点礼教,让他难以打破身份界限。
他来去自由,从不会说她身上发生过什么。法音别院的下人无师自通,他来后,便会来喂她汤药。她的解释无用,只被当做想生下皇子换自己的性命。
几个随玄吉长大的家生子试着争过、斗过。有一个年纪小的,偷偷换了她的药,第二日祭礼时,京观之上赫然是她乌青的头颅。
而后叶十方话更少,更听话。汤药她也试着躲,躲不过便喝下,不再与人争执,也不再说这对自己不公。
她猜叶绛应该知道这些,她与他一起时,一个对视便被看穿,何况是这并不高明的汤药,但他仍旧默许。
他喜欢看她因为他而遭难,更默认自己对她做过所有事情。
慢慢的,叶十方适应了这个过程。
从夜里被掌控,到性命归毒药,她都适应了下去。
但她还是厌恶。
叶绛逼迫她做事,竟然还要她用损伤己身的法子善后。
从叶绛到整个被迫沉默的法音别院,她都厌恶。
叶绛此时却道:“朕是玄吉的叔父,与她的父亲一母同胞,怎么不算亲人?朕这条路在这里,你为何不走?”
叶十方一声冷笑问他:“跟子侄做那般事的叔父,你当是天下第一个。”
这话叶绛没有回应。
他在她面前从来不论礼教,他扫去桌案那本算经,坐在其上。伸手将她拉起,迫使她靠近自己。
困于掌心的手,被当作珍器一样揉捻把玩。他性子怪,总喜欢一遍又一遍地捻出红痕。
叶十方不做声,试着将手抽回,却被他只手扣住手腕。
他似有感叹:“你是病了太久。去岁春蒐,玄吉的手腕可没这么可怜。”他没有放手的念头,将她双手皆缚,漫不经心地问起邸报:“那些邸报既然看过,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手上的触感被她竭尽全力地忽略,她试着回忆起邸报内呈。
——“十月九日奉。上谕折冲府左右果毅都尉涉忤逆,依律斩。折冲上府一千五百府兵皆同罪,没入生口营,先行苦役,再寻牙行发卖。”
——“十月廿六日奉。左衙位所领暨阳府亦同折冲府,上府精兵均没入生口营。”
她轻声答道:“近来许多地方在围控府兵。”
这是他在收揽兵权。
叶绛手上动作逐渐柔和,渐渐竟与她十指相扣。
他似是满意,抬头问她:“还有呢?”
叶十方每每被他制在手心,都想甩他一个耳光。可惜这不是二十一世纪,皇帝的性骚扰在这里算做恩德临幸,衙门在皇权面前也是个空处。
她几乎绝望地舒出一口浊气,继续道:“还有,韩镜严。”
叶绛扬眉,他听见了要听的答案。今日本就是提醒,已到了目的,他没有再说、再留的理由。
原是他错认了,还以为得要多些时候才能了结,如今倒是舍不得走。
他恬不知耻地问道:“你可要留着朕?”
叶十方扯了扯嘴角,昏黄灯里那表情平白有些诡异。
她并不想留他,但眼下她有话要问:“日前我听闻宫内兰台回禄,可有查明?”
叶绛没答,却先眯着眼反问:“陈临告诉你的?”
叶十方不应。他也不再问,这问题他早就心里有数。
他轻声道:“宫人粗疏,意外失火,不算大事。罚了几个当值宫人的俸禄了结。”
叶十方一个字都不信。
大俞档案繁多,分设许多归档架阁库,收录各个州县官面档案,兰台则是宫中收录档案的库房。
各州县必要档案都需誊出两份,一份归于州县架阁库,一份收归兰台。
《俞史》中写,为避火灾,兰台多采用石建,四向通渠,宫人守值。
是个难烧的地界。
见她不信,叶绛倒诚恳,“说是意外也不尽然。”
这问题涉及许多,叶绛却愿意答。但这是她这四个月来第一次向他询问,他当然要讨些便宜。
他道:“世上哪有不要钱的答案。你打算拿什么与我换?”
叶十方原是想问他想要什么,但看他一双称不上清白的眼,实在不敢问下去。
只能硬着头皮,顺了他夜里的要求,喊他小叔叔。
“无量愚笨,还请小叔叔直言……”
话说的磕磕绊绊,但叶绛偏就喜欢她这磕绊样子。他瞧着她发红的耳尖,一边伸手捏玩一边回答:“宫中兰台是做什么的你应当知道,但里头还有些好东西。”
“好东西?”
“能让臣子恐惧、臣服于你的东西。”
叶十方看着他的意味颇深的笑眼,一瞬福至心灵:“检校录档。”
检校一职,行天子耳目,做天子监察。许多官员贪贿弄权,宣庄皇虽未追究但检校录档已然存在。
火烧兰台,天子应允,指明过往错漏天子都既往不咎,意在笼络百官。
她难得察觉出在这个时代里,逻辑还有点用处。下意识露出个笑来。
叶绛此刻恍然觉得眼前的人真是玄吉,聪慧、一点就透,笑起来也是映着他的形影。
他几近耽溺在这种时刻,更不想走。
他问:“事问完了,你可要留朕?”
叶十方对他并无留恋,“圣人事多,我哪敢耽搁。”
他笑骂道:“你要是个男人,定也是那无情负心小郎君。”
不过他也不是头一回遭她拒绝,对她总有使不完的耐性。他磨蹭不多时便含笑站起,高出一截的身量,方便了他在她额前落下一个吻。
他们一起过夜很多次,吻是第一回。
叶十方倒是无甚想法,在她心里,这个吻总好过他要留夜。
但在叶绛眼里,这吻另有它意。
叶十方住的这处是叶绛为她新改的住所,原来是堆砌杂物的地界。
它只有一个好处,侧门拉开便是麓山,不需过庭院,不必打照面。
一切都为他而设,包括其中的叶十方。
叶绛走时一直都是缱绻缠绵,他总要牵着她的手行至门前。惯常他都是独身而来,在门外也要蹂她一番。
今日门外寂寥雪间却站着个牵马的臣子,形只影单,遮去半张脸的玄色斗篷上落了雪,瞧着清冷。
叶十方由叶绛裹着手,抬眼问他:“他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叶绛却不在正面回答,他只道:“你要是喜欢,朕就知会他日日都来。”
恶心。
叶十方不再听他说话,但也没忍住在转身时多看了臣子几眼。
他似是知道,对她行了肃拜之礼。
自从叶绛知道她并非玄吉,便亲点了些人来从头教导礼仪,求个与玄吉的形似。
但她在法音别院,叶绛出入此处仿无遮物,身侧人当她这个前朝公主是圣人的消遣,从未有人对她行过如此标准的礼。
她回房的脚步一顿,碍于叶绛眼色,对他颔首而结。
叶绛心有不悦,与她道:“今日祭礼也是冬狩之尾,朕会来看你,夜里给朕留盏盘灯。”
叶十方勉强地笑道:“好,我明白。”
她将门拉上的那刻,叶绛目光转而落在那臣子身上,他问道:“周卿,方才可有听见什么?”
那臣子收起耳边那句戚戚然的“跟子侄做那般事的叔父,你当是天下第一个。”
转而回答:“回禀陛下,臣远门而立,并未听见。”
叶绛轻笑一声,他跨马而上,与那臣子道:“听与不听都好,你只需记住她那张脸。最多三日,她便要去槽子街上。”他又意味颇深地叹道:“子女婚配本该由父母做主,眼下她身侧只剩朕,勉强只算得半个亲长。她的婚事,也当由朕着意拣选。周卿,朝中眼下可有适宜的?”
被唤作周卿的臣子将前话一一应下,唯独最后一问他默了片刻。
圣人本就有些恼他的肃拜礼,最后这问即便是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他也只能道:“玄吉公主为人诚善,身怀文才,常人不可及。臣愚见,眼下朝中并无这等人选。”
这答案正是叶绛想要的。
山色渺白里,他竟靠这答案觉出些愉悦。
实际上他们都知道,朝堂之中有个人,与玄吉两小无猜,若是宣庄还在,玄吉今年应当与他婚配。
礼部尚书方敦己的长子,方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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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嬷嬷端着汤药进屋时,叶十方在借着灯火在看昨日新送的邸报信文。
公主醒后素日都是这样,早些时候还有些话说。但自从冬狩开始,圣人常来此处,她也就愈发沉默,除却看祭礼,也就只在醒时出门站上半刻。
丁嬷嬷瞧着手上这碗东西,可怜起她。夜间声色,常从门间溢出,满法音别院都知道她遭了孽。
她缓缓将汤药放在叶十方的身侧。
叶十方抬眼看她,还是那张看不出神情的脸。
她道:“今日也要喝?”
今晚应当是清寂,况且他在屋内的时辰也没有往日长久。
丁嬷嬷道:“这是安神药,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要行祭礼了,祭礼盛况,必然操劳。殿下身体不豫,安神休憩才是应有的。”
叶十方不置可否,她对这些人缺少基础信任。但丁嬷嬷往日来送汤药时经常未等她饮下就出去,也不追究究竟有没有入腹,只讲个人在碗空。
今日却守着她。
可能真是安神药吧。
叶十方仰头一饮而尽,将碗口朝下,示意她自己已经喝完。
丁嬷嬷收了空碗缓慢退下,合门之前一阵风起,一张破纸顺着风留在了屋内。
叶十方将它拾起,那是张军舆。
上行“折冲府”三字。陈临出身折冲府,这是她的军舆。
她下意识抬眼看向门外,影影绰绰间,她瞧见丁嬷嬷还守在屋外。
军舆已然是用过许久,折痕破旧,溢出毛边。
上头已用碳将方府圈出。
叶十方木木地瞧着军舆,半晌后终于回忆起方宅的“方”,是方无端的“方”。
她匆匆抽出破木盒,其里三份帛书出自三人,玄吉、段干宰相与方无端。
当时与段干宰相遗信一起来的,还有个兰台中取出的录档。
抄录空空,只有几枚空空荡荡的大印,昭示它归属吏部。
但其中夹着一封帛书——
——“此为信物,交与东侧门房可入方府。”
上头钤着的,正是方无端的私印。
实际上,她对方无端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不足十八岁就已成了进士,将开青云路。
邸报里这位少年主簿上谏频繁,谏文针砭时弊,直指外戚弄权。
叶绛收了通通不理。
惯常她不会在意,偏偏新送的邸报中夹着一封检校之函,内里行文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只在最后一行着了一句——
——“礼部尚书所言,已有实证。”
叶十方愣愣看着,半晌后低声笑起来。
叶绛方才落唇的地方,陡然有阵滚烫知觉。
她此刻才迟钝地明白,那个吻是在启用她这颗棋子。是她终于要替他做事,为他而活的烙印。
丁嬷嬷今日送的确是安神汤,此刻她竟有些昏昏。
临着塌之前,她轻拉开了外门,与还在门外的丁嬷嬷道:“烦请丁嬷嬷告诉陈小将军,多谢她。”
丁嬷嬷见她看得懂含义,又惊又喜:“奴才都明白。只是那陈小将军说,这情日后是要还的。”
叶十方点头应是。
应当要还的东西,她向来不会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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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叶十方隐隐觉得自己脸上吃痛。
睁眼时便是叶绛坐在她塌上捏她颊上软肉。
他已换了一身华贵祭服,瞧着端严。
也是如此端严的帝王,伸手将她拢入自己怀中,像是在与自己后妃论情:“你自小贪睡,朕已是逗弄你半个时辰有余,再不醒误了方相氏祭祀的时辰,朕也只能将你锁在这里了。到那时朕不来冬狩,你便要独守此处,日日冷清。”
叶十方一想到这人坐在身侧伸手抚弄自己的样子,竟开始想吐。
她道:“那我自己还过得好些。”
叶绛被她顶回来也不恼,只笑道:“朕还以为你想出去,看来是朕多心。”
“我想出去,但你能允吗?那方相氏说,祭礼之后我需得在这法音别院在住四十九日才能完全祛除邪祟。”叶十方冷笑一声,“我是不是邪祟你最明白。你根本不信这些方相氏能把我祛走,偏又允她们行血流祭礼,就连法音别院之外的京观,都是你特允而做。你分明是有那血腥之癖。”
①方相氏:方相氏是古代傩文化中以驱疫避邪的神,有着獠牙怒目的形象,常扮演傩仪或葬礼。周礼规定的司马的下属,最高官阶为下大夫。
②鹖冠:冠名,插有鶡毛的武士冠。 《古禽经》:“鶡冠,武士服之,象其勇也。 ”鶡性好斗,至死不却,武士冠插鶡毛,以示勇武。 《后汉书·舆服志下》“(武冠)加双鶡尾,竖左右,为鶡冠云。 ”
③狂夫:古代掌驱疫和墓葬时驱鬼的官属。
④京观:古代战争中,将战败一方阵亡者的尸体封土而成的高冢。
⑤此段解释起来较为麻烦,烦请自行检索“太岁”。
⑥邸报:邸报又称邸抄、亦作邸钞,并有“朝报”“条报”“杂报”之称。用于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和政治情报的新闻文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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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樵楼更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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