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叶十方下意识往内院看去。

想起日前看《字汇》①时过了一遍“珩”字释——

——珩者,佩首横玉。

他确有和名字一样的长相。

牙人低声断了她的思路,问道:“这是我们送去,还是府上有别的法子吩咐?”

叶十方眼下路少,倒是不用怎么过脑。带回法音别院太惹眼,真送进韩镜严手里也不现实,余路只剩一条方无端可用。

况诸事蹊跷,她也得找个合适的人理清脉络。

她与牙人试探道:“我自领回去便好。”

牙人竟也应允,替她补道:“也好也好,这时辰路面人多,想来不会惹出什么乱。”

叶十方不置可否,只隔着帷帽看他。牙人生意做了多年,眼色暗处比旁人更能感受,他平白觉着后颈一紧,迅而侧头责起后院同僚做事怠慢。

牙行同僚被责动作确实快了许多,三个人出来时身上是粗粗裹好的麻布裹帘,伤重的那个已包的难辨人形,走路都曲不得关节。

叶十方带着他们三个出门而去。路面上确实人多起来,但她这种带着三个裹球也扎眼得很。她不是善于自我合理化的人,遭人注目尴尬之尤,捏在衣摆的手指都已微微泛白。

身后略比其他两个球好些的谢珩慢慢向前贴近,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说话只有他们俩能听见:“你不是韩府的人。这不是去韩府的路。”

她再怎么想也想不到,谢珩与她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叶十方并不张惶,依旧迁就着几个孩子伤势一步一步地慢慢往方宅走。

她问:“你跟他们俩不一样,官话说得很好。我该疑心你的身份,但我可有问你?”

谢珩沉默须臾后答道:“没有。”

叶十方又问:“你刚才说我不是韩府的人,这也不是韩府的路,那你合该是对丰州了然清楚。这不是外邦人该知道的事,但我可有问你?”

谢珩又答:“没有。”

叶十方终于转头,隔着帷幔睨他,她定下最后的问题:“你有你的秘密,我有我的想法。我不问你,你不问我,这不好吗?”

身后的人先是沉默,后轻声告知她:“有人跟着你,你要小心。”

没等叶十方问他个详细,谢珩便与她拉开了距离。

叶十方后颈一紧。

她总算知道刚才在路过武府衙门为何会有那般反应。玄吉自小习武,幻觉之中她就对周遭万事辨得明晰,如今叶十方虽魂穿,但这身子上的习性却是难改。

也是在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跟踪自己的便是武府衙门的人。而那牙行归武府衙门辖制,牙人对她并非警惕不足,而是泄韩镜严的事给她,本就是他的目的。

但她进都城本就是局内一环。

她一颗心仍旧老老实实躺在肚里,许多事死不了便无甚要紧。

丰州客商许多,到了时辰城内主路人挨人,马挨马,驼商的骆驼都难开出一条路来。叶十方频频后看唯恐几个裹球跟丢。

在被冲散一次之后,她伸手抓住了谢珩消瘦素净的手腕。

“你也扯上后面的一个拉一个总不会再丢了。”

帷幔堙了视角,叶十方看不到谢珩面上一怔,从耳朵红到脖颈。好在他羞怯归羞怯,做事很爽利,伸手就抓住了身后的裹球。四个人一拉一串在路上被从流淹没,缓慢行进。

到方宅门口叶十方帷帽也散了边子,太阳下头灼出光绒。

谢珩看看方宅的门匾又看看叶十方,张了张嘴到底是没问出话来。她不问他的,他当然也没有权力问她的。

叶十方从袖笼里摸出那张方无端写与她的帛书——

——“此为信物,交与东侧门房可入方府。”

叶十方将帛书交与门房,门房先生看着温敦,收了帛书却也四下相看,行云流水倒显一股贼气。

门房先生相看无人,开了小东门引她进宅,对她身后的几个裹球只看了两眼,并未多问。

冬风骤然,带着冰冷的戾气撕扯院里落了厚雪的海棠树,一行人走过回廊的声音显得格外令人恐慌。回廊有些木板已经坏了,走上去吱吱呀呀,下脚都需格外小心。

门房先生高瘦,为避讳叶十方的视线而躬身。他并未回头,只是在风里飘飘摇摇地解释道:“小东院是杂院,住的都是下人,平日里主子也不会来这里,账房银钱也少往此支出,破些地方下人也不好做主修葺。”

说着就到了一处不起眼的门前,门房先生推开门侧身请道:“三哥儿嘱咐了,贵人②来了就先引此处,通禀后他即刻就来。稍刻喊小灶房给贵人送些茶点吃食垫垫肚子。”

叶十方应好。

转眼看见三个裹球凌乱站在门外,她道:“劳先生替我拿些裹帘疮药来。”

“明白。我即刻喊人给您送来。”

门房先生说完对她深行一礼,叶十方目送门房先生通禀而去。

自进方府大门她就已然意识到这地方自己曾经魂穿时里来过。但这个小厢房她几乎没什么记忆。

扫过高桌上工整摆放的三份烫样③,各个都是印象中玄吉的喜好。

厢房和外院不同,空间不大却都翻新过,一应设计都和中间那份烫样相同。叶十方心下了然,那些烫样该是方无端自己做给玄吉看的。

在叶十方不多的记忆里,方无端与玄吉剑术同师;后成皇子伴读,与玄吉在六学二馆相与。二人明面说是君臣旧友,但怎么看都说不上清白。倒像是最讨人喜欢的那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

一声喷嚏把叶十方思绪扥回眼前——

——天寒地冻,挨了打即刻就染了寒气,此刻咳嗽起来倒是没个尽头。

帷帽遮了眼前,看得模糊。叶十方直接伸手揭了去,这下真是眼前清亮。抬眼她正对抱臂而立的谢珩,谢珩此刻终于知道自己对她的熟悉从何而来。

她分明是昨天在山岗上与皇帝相合的玄吉公主。

木制廊桥轻震,带着疮药裹帘的侍女匆匆走来,对着叶十方行了礼才将东西递出:“这是先生让交给贵人的。”

叶十方接了东西对她称谢,侍女神色登时惶惑。叶十方目送她走远才咂摸过味儿来,玄吉与方无端私交甚笃,方宅这些仆役自然认得。

封建**时代一个上位者的“谢”字,大概万难担当。

她边想边展开手里的裹帘疮药,招呼方才的走路只能靠挪的裹球来自己身边。

即到眼前叶十方才察觉那牙人算得上尸位素餐,连伤口都不会好好扎裹。她原只想上层疮药了结,如今眼前这扎得浑乱的粗布有再伤创口之嫌。

她抬眼对三个人里穿得还有些体面的谢珩嘱咐道:“这是疮药和新裹帘,你们三个在屋里搽上疮药,换了裹帘。”

谢珩这次并未提出疑问,听话便去做了。

叶十方跨到屋外,将未动的谢珩推进屋里,顺手拉上了门:“手脚麻利些,天冷。”

屋里情状她不在意,没个规整地靠在廊柱上。

诚如她言,谢珩身上吊诡之处颇多,但如今都算不得大事。

她历史成绩堪堪及格,但逻辑上不输太多。

从段干宰相半路遭山棚劫戮开始,或许更早,她就已经在一个完备的罗网之中。

除却叶绛,应当还有个人存在。

总之诸事困难,原身玄吉沦陷丰州旧事,驳杂环境哪里是她凭借那点记忆就能论的出来的。

她长叹一口浊气,脚下木廊倏而震颤,比刚才侍女来时微薄,甚至称得上如风掠。

换做叶十方的身体大概是难以分辨,但玄吉身上有种原始的动物性,对环境更为敏锐,叶十方被身体的条件反射所支配,抬头看向廊桥另一端。

是方无端。

叶十方梦里见过他几次,她记得宣庄皇予过他长相之赞。

身修长,面清昳。秀于眉目,可溅月华。

少年端方,才情冠世,自然还有些傲气,总之也是个打不屈的人物。

他并不着急,步调平平,却在观察她。叶十方突然意识到,他是在观察她究竟是不是玄吉。

自她从棺材里诈尸开始,出于对身份的避讳也好、还是觉得她晦气也罢,并没有人用这种眼神审视她的身份。

二人静默的对垒之间,厢房的门被谢珩推开。

方无端转眼看他。

身后的两个孩子低头避开,谢珩却迎而上。

低头的两个孩子衣装整齐,看着干净许多。叶十方问谢珩:“药上好了?”

谢珩屈一膝而跪答道:“收拾停当了。”

方无端渐掠到眼前,他话里有话:“你往日不带宠儿。”

叶十方道:“不是宠儿。刚走经槽子街,看着可怜便带回来了。”

“是也无妨,大俞四十二年,十一位公主哪个院里没些这个。”方无端静静打量着谢珩,转脸对她评道:“生得好模样,你倒是挑得极好,不曾走过眼。”

叶十方原以为谢珩那在牙行都打不屈的脾性,定是要跟方无端打上擂台,但他只是俯首行礼,应道:“多谢大人。”

好像时代之间,下位者对于上位者的服从就是连折辱也要道谢。

玄吉生于此代,大概觉得这些并无大错。

但她不能认。

方无端走在前进了厢房,叶十方脚都不曾抬起。

她在厢房外看他,眉眼一凛倒有些正颜厉色:“方无端,我说过,这些不是宠儿。何必以你之见揣测我的心意,揣测也便罢了,还要捎上这些人一起挫辱。一句裹四人,当真无愧才情。”

方无端在阴翳屋内惊住,险些咬了舌头。到最后失措逆成了无法言明的委屈。

他竟问叶十方:“为了他们,你当真要与我如此?”

①字汇:明代梅膺祚创作的字书。不代表本文架空明代。

②不是门房不认得,而是偷偷来不好直称殿下。

③烫样:古代建筑的立体模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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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樵楼更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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