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书肆中,一群头戴儒冠的士人门客正口沫横飞地分析天下局势。
“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桓公强齐,文公强晋,一呼而百应,列国无不俯首,只是现如今,距离齐晋称霸的年代过去了整70余年,天下列国摩拳擦掌,个个斗志昂扬,田氏代齐,韩赵魏三家分晋,齐晋已经没落,风水轮流转,不知下一个是哪国称王称霸?”
“咱们鲁国虽为周公之后,但国小力微,夹缝生存本就不易,别做称王称霸的大梦了。”
“愚兄认为,咱们鲁国还是有用的,周王室衰微,无力自保,听说债台高筑千尺,再下去恐怕要卖九鼎抵债了。咱们毕竟是老牌诸侯国,尚有余威,齐国现在是田氏天下,他们田氏再怎么牛气哄哄,不也得我们国君认可他嘛,齐国田氏女嫁给国君,又送人又送地,不就是为了正名嘛。名不正则言不顺,要是国君不承认,他们就是弑君叛乱的贼子!”
“列国争霸,哪个不是乱臣贼子?鲁国国君自己也不是一个好……呜呜,你捂我嘴干嘛!”
“啊呀,啊呀,兄台慎言,慎言。莫论本国事。”
“唉唉,听说陈兄是打西边来的,可有宋国消息?宋康公行王政,东败齐,西败魏,南败楚,威风大着呢,会不会是下任霸主,我也好早去谋个差事,嘿嘿。”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等等,宋国,宋国有消息了?
宋康公如此嚣张,突袭三国边邑,为报单挑之仇,齐楚魏三国决定群殴之,联合攻宋,瓜分宋国,以报国仇。
楚国借道鲁国,为表诚意,特许事成后将瓜分宋国的5座城池给鲁国,除了送了不少金银珠宝,美女佳人,还打包送来一位质子。
楚国使臣宴会上言辞恳切:“鲁国周室正统,礼仪齐备,特送质子前来观摩学习,还请不吝赐教。”
瞧瞧,还是楚国的使臣会说话,嘴跟抹了蜜似的。
鲁侯刀了一眼下面的几个上卿,自己堂堂周公之后,天朝上国,这些饭桶整天劝自己谨小慎微,把祖宗脸都丢尽了,大臣们个个跟鹌鹑似的缩着头不说话。
鲁国国君看看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又看看耀眼的珠宝,欣赏了许久,最后把目光移向了阶下伫立的楚国质子,笑得乐开了花:“好说,好说,不就是借道鲁国嘛,如此诚意,寡人当然准允啦。”
借道之事就这样敲定了。
然而,没想到宋国却异常顽强,竟然坚持了半年之久。战事胶着起来,前线日耗千金,粮草即将告罄。眼见就要撑不住了。
不知现在战况如何?
赢了,还是……输了?
书肆中安静刹那,窗外官道上的马蹄声清晰起来,众人连忙向窗外望去,只见传信官飞马赶来,一路呼喝,扬尘而去。
书肆掌柜见状,连忙关窗 :“诸位今日且散了吧,想是战事有变。”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传信官一路驰奔,手拿报捷书信送至王宫,鲁侯见了心中暗喜,看来宋国败了,那瓜分土地一事是不是成了?
跟随报捷书信来的还有一封楚王手书,急急展开,三两眼看完,什么?
楚王竟然毁约了!
5座城池不给了!
这道白借了!
鲁王眼前一黑,咬牙切齿:“楚人果真蛮夷,竟然言而无信欺辱于我,去把楚国质子抓来,千万别让他跑了!”宫中侍卫领命而行。
王宫内因着鲁侯生气,宫中人人噤若寒蝉。
鲁国朝阳殿内。
鲁侯看着侍卫不知从哪个酒肆拖出来的一条虫,满眼厌恶,烂醉的芈纵还煞有介事地在地上滚了滚,一边手指鲁侯,一边踉跄起身:“来,店家,继续喝,不用找人抬我,我自己,嗝,呃,能回去,能回去,咱们今天不醉不归哈!”
鲁侯怒不可遏:“来人,抽他三十鞭,让他清醒了再来回话!”
执刑官道了声诺,带人把芈纵拖出殿外鞭打。一盏茶的功夫,侍卫来报不到十鞭,芈纵就已经昏死过去了。
鲁侯碰上这个油盐不进的流氓南蛮子也实属无奈,遂咬牙切齿道:“把他丢进牢狱,致书楚王,若还不守诺,悬质子头颅于城门,让各国使臣看看!我鲁国也不是谁都可以踩一脚的!”
说完,拂袖而去,回了后宫。
“哎呀呀,是谁惹得我们王上如此生气啊?”后殿一女子袅袅走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见她娇娇悄悄道,“婢妾刚熬好的汤汁,哪承想碰到王上心情不好,吓得我都不敢送进来了呢。”
“晚娘来了。”鲁侯的笑意盈盈,周围侍候的宫人松了一口气。
看来还得是田夫人能解国君之怒啊。
田夫人,齐国公主,身量高挑挺拔,面貌清丽白皙,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目如点漆,眼波流转,肩膀瘦削。
她走路从容不迫,穿着一身罗红素衣向鲁侯走来,目光中浑然充满着对掌控人心的渴望。
颜色艳丽女子在后宫中不乏其人,并不值得人们津津乐道。
田夫人最与众不同的是,她本是鲁侯为长子公子毅向齐国求取的儿媳。
结果被鲁侯强娶,还生下了公子宏。田氏齐国也乐见其成,反正是联姻,嫁给老子和嫁给儿子又有什么分别,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因这位田夫人貌美且有几分聪明,鲁侯更是对她言听计从,朝政之事多半与她相商,或者让她直接决定官员任免,国君自己则整天带着他宠爱的幼子公子宏到处游猎,尽享天伦之乐。
这是一场破坏礼乐制度的婚姻,这是一个多多少少有些不详的女子,这是一个令鲁国不耻难堪的女子。
朝廷官员,宫人们打心底对她反感,可是这女子是国君求来的,田氏齐国送来联姻的。
鲁国国小力微,尚且需要仰仗強邻撑腰,要不然鲁侯今天也不会对楚国质子处理的如此硬气。
“几日不见,妾十分想念王上,这不便赶紧过来了。”已是少妇的田夫人犹带几分少女羞涩,缓缓开口,娇俏的声音传来,搅乱了满室的寂静气氛。
见田夫人走来,鲁侯的脾气变得温和,宫殿中连带着空气都缓和了许多,不再冷凝肃杀。
他伸出瘦长干枯的手,把田夫人的小手放入手心,拉她到身旁坐下,软语道:“这几日朝堂繁忙,战事实在是令人忧心,无暇游猎玩乐,晚娘还好吗?”
田夫人乖巧点头:“妾同姐妹们去梨园中赏了几日花,又同宏儿练了一会儿字。王上,宏儿写的字是越来越好了呢,您这几日不见他,现在,宏儿快和殿前侍卫一般高了。”
鲁侯十分满意,他温柔地握着着田夫人的手,眼神中却洋溢着少年郎才有的勃勃爱意。
他说:“是吗,我也有许久没有见过宏儿了,改日带他来看看我。晚娘这几日做的很好,我很高兴,有你在,寡人很是开怀,也很放心。”
老宫人见此场景,不禁想到了鲁侯元妻,公子毅的母亲,那个一身朴素红衣,跋涉过齐鲁两国山川,穿过姜氏齐国与鲁国世代耕种的农田,站在鲁国宫殿鹊枝桥上与年轻鲁侯成婚的姑娘。
她生的是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情来着?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她死了。
死人又如何能与活人比呢?
老宫人心中暗自感叹,哎,人老了,那些旧事就这样不经意地想起来了。
初时,星星点点,再后来就如潮水般席卷脑海,直至平息时,心如槁木。
思绪回神,殿内两人的声音充入耳中。
“王上,妾今天听了个颇为吓人的事,听宫里的姐妹们,还有宫人说,永安宫中闹鬼!据说还是个十分漂亮的美人,每年只在七月初九出现。算算日子,快要到了,妾近几日有些心神不安。”田夫人回握着鲁侯的手,轻声慢语。
鲁侯温和的目光霎时冰冷,他搂着这艳丽的女子,冷冷道:“真有此事?要不这样,我改天就令宫人将永安宫永远封禁,看谁还敢进去装神弄鬼!”
“不知毅儿近几日做些什么去了?他的病好些没有?”田夫人有些小心翼翼地道。
鲁侯看着田夫人许久,田夫人被他盯着,心里直发毛,良久只听鲁侯缓缓叹气:“夫人放心,他在章华宫中好好待着不会出来的,也不会闹到咱们宫中的。寡人累了,你自去吧。”
田夫人没有打探出任何消息,她带着困惑与不甘,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鲁侯似乎是真的累了,他徐徐地倚靠在卧榻矮几上,好像同田夫人说话就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生机。
半晌,他对老宫人说:“寡人这辈子从未有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在王位上战战兢兢,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唯有她,求而不得,让我生了些许恨意。你说这是为什么?”
老宫人心中打了一个机灵,暗想:要死了,要死了,果然,怕什么来什么,该来的还是来了。
因从小伴随鲁侯长大,在他看来,王上喜怒可形于色了,至于她,那个她?
先姜氏元妻,唔,那个姜氏的死可是宫中最隐秘的存在,无人知晓。
这是整个鲁宫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晓鲁侯的秘密。
老宫人揣摩着鲁侯的心思,挥挥手屏退众人,酸涩道:“王上,您从未,从未求过什么,您怎会求于人呢?”
鲁侯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竟然流出了几滴泪:“哈哈哈哈,你说的对,我从未求过她,一国诸侯怎可求一个女人,岂不让人笑话!”
“她那么高傲的人自然也不会求我,所以姜氏齐国没了,她带着对我的恨**殉国了,她抛下了我与刚出生的阿毅,我们在她眼中远不如母国重要,哦,不不,确切地说,是不如远在姜氏齐国的国君哥哥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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