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算是个良夜。

一声惊呼融进黑夜，随即像石子打破湖面的平静，脚步声慌乱地向四周围来。

楼阁内。

火焰吞噬房梁，噼里啪啦在耳边作响，骇人的高温近在咫尺，逼醒趴在地上、昏死过去的某人。

大脑昏昏沉沉，沈少舟只觉得自己的头疼得快要裂开。在大火的胁迫下，他下意识撑着身子，躲过地上各色琉璃碎片，勉强爬到屋外。

依着栏杆站起身，冷风扑面而来，让他清醒不少。

这时，才感到从额头到脸颊，什么液体还在黏腻淌下。

沈少舟下意识抹了一把，摊开手，锈红的血正将掌纹临摹得更为显眼。

他抬眼，迷茫地看向周遭的一切。

此时此刻，只有木材燃烧的声音与楼下的救火声交织而成的间奏曲。

大脑一片空白，但身体不受控制地在走廊上奔跑起来，企图在火舌的追逐下抢回些什么。

直到一扇木门在眼前倒下。

沈少舟心脏骤然停了一拍。

顾不上烈火燎人，他掩住口鼻，踉跄着冲过去，想把房间里的人带出去。

那人倒在地上，四周散落着各式画卷，大多或被撕毁、或被火侵蚀，唯有一张完整些的，被一把灰色长剑压住，工笔画上的枇杷明净朦胧。

“…林…君山？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下意识呢喃对方的大名——慢慢跪坐到其身边，本能地用伤痕累累的双手去抱住他，为对方拂去掩盖在面部的碎发。

浓烟弥漫。

“咳咳、咳……——”林君山咳出污血后开了开口。

但声音嘶哑得厉害，沈少舟什么也听不明白。

“别说话，我带你出去。”沈少舟试图带他起身，但身体使不上劲。

「逃离此地」对现在的他们而言，是种奢侈。

恐惧侵上心头，心力交瘁之际，手被对方握住——身处火海间，怀里人手却冷的可怕，沈少舟的手被攥得很紧、很紧，而后又被松开——

他们一句话也没说上。

视线模糊一片，眼前的一切化为火花碎片，旋转、消散、重聚——如同万花筒内的景象绚烂。

好在，留给他难过时间并没有太久。

……

一阵清风拂过脸颊，卷走侵扰自己已久的高温，耳边的烈火爆裂声被鸟雀声代替，睁开眼，高楼火海变换为长廊秋景。

“呕咳咳咳咳——”

赶在摔倒前，沈少舟忙扶在一边的立柱上，猛然咳嗽起来，身子颤抖得厉害。他捂着嘴——好让自己不会当场吐出来。

在确认咳出肺里的“烟尘”后，他才停下，通过几次深呼吸来平复自己过快的心率。

现在，他感到好多了，只是身边人被吓得不轻。

“使臣大人，您……还好吗？”

使臣？大人？

沈少舟被这个称呼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抬眼看去，询问的是一位面熟的青年。

只见其一身锦袍，内搭白衬衣，外头又披着件西服，正不安地收起纸扇，不动声色将其藏进袖内，似乎以为是这个小玩意导致自己着了凉。

……很混搭的穿衣风格。

说起来自己身上穿的也是，他低下头，摩挲着自己身上叠穿繁复的长袍，又摸向腰间佩戴的配饰。

没来由的诡异感袭来，沈少舟再次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衣兜里只有一块玉牌，外衣各类金具玉器再次碰撞一起，发出细碎的响声。

好像缺了什么东西。

“嘿，您别说，这大桓虽不比北境冷峭，但到底秋日渐寒，央都又靠北上，大人衣着单薄——等见完国师大人谈过话，我们便早些回府吧？”

“宁钰，你这是在说什么呢?”

“不是太女殿下让您先到杳玉阁去么？”

这没头没尾的发言让沈少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倚在廊柱，慢慢靠到坐凳栏杆上。头脑混杂一片，不去回想倒好像什么都缕清了，但要仔细琢磨，又什么事都混在一起。

很快他察觉到是哪里最不对劲，一把握住宁钰偷偷把弄扇柄的手：“不是，我手机呢？”

“手机？”

倏忽间，时间停止流动。

确是字面意义上的「停止」，沈少舟看着被自己不小心打掉的纸扇，就这么定在半空，四周鸟鸣声止。与此同时，一个不含感情、难辨雌雄的电子音响起。

「看来这次我来的是时候——沈总，要我帮你缕缕发生什么，或者我们直接开始干活？」

“长话短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沈少舟捏了捏鼻梁，压下心底的无力感。

「你穿越到异世界了，要做任务帮我修复世界线，达标了才能回去。」

在得到意料之中的沉默后，那声音继续补充到：

「简介是这样，至于详细点的介绍，你可以参考你们公司的员工手册。」

“熬到领导层了还要跑工程？合同里可没写这个。”

「高级打工仔还挑起活来，开弓没有回头箭，早点做完早点收工咯。」

“帮你修复到什么程度才算是达标？”沈少舟站起身子，“让这个世界的我和君山在刚才的火场活下来？”

电子音似乎发出一段嘈杂的电流：「系统里有一套流程图，于情，我们一路走到底就行。第一件事是——找到山鹊枇杷图。」

沈少舟想起火场上的那幅工笔画，他低头不说话，抱臂接着听电子音的讲述。

「当然，你最好有凡事亲力亲为的打算，」电子音见他不开口打岔，便继续说下去：「我现在能帮你的，只有查询别人对你的好感以及攻略进度。」

「总之，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唤一声‘赛博仙君’便成。」

声音不再响起。

好在沈少舟被提拔前，也做过各种协助系统的工作，他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接管自己同位体的记忆。

……

秋风萧瑟，耳边渐渐喧哗起来。

他看见做工轻巧的扇子摔在石砖上，后被自己主人心疼地捡起。

“您刚刚说的，什么机？”

他听见宁钰拍完扇子上的灰，再次询问自己。

“没有，已经无所谓了，”沈少舟脸色有些发白，几度合眼。“我可能不中用了。”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除了现世的记忆外空空如也，这和演员没拿到台本就去演戏有什么差别？

盯到眼前人不自在地退后几步，他再次开口：“宁钰，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杳玉阁。

沈少舟被宁钰带到楼阁内，两人相互拖拖拽拽，险些一起被门槛绊倒。拉扯拌嘴声在殿里回荡，自然吵闹到躲在屏风后、认真写公文的国师。

“这是怎么了？”那人一口闽腔，语调和缓，慢慢绕到殿前。

又是那件显眼的赤缇水仙暗纹明制披风。

沈少舟听见熟悉的叹气声，心虚地放弃挣扎，由着一旁的人将自己推到国师跟前，讲述起自己的“病情”。

“真的好奇怪啊，这位北境来使早上见面还好好的，但在刚来的路上，怎么人突然就、就不中用了，胡言乱语的，连官话都好上不少啊！”

宁钰没头没脑地介绍着沈少舟的症状，还将其推到身前，好让国师能快速确诊病因。

沈少舟安静、甚至有些期待地看着面前眉头紧锁的人，希望这个世界的他能认识自己。

四目相对，也许是自己的目光过于炙热，林君山用广袖半挡住脸，将视线飘忽到其他地方去。

“哎，这会不会是水土不服还是其他什么，我听家里人说过，这种情况可以泡家乡土——”

“不中用得去找医生啊，”林君山打断宁钰开始跑偏的念叨，转身去拿起墙边木制电话机的听筒：

“我还以为，是有什么其他事情要找我。”

他的声音听来有些落寞。

不对劲，他绝对在等我说些什么。

沈少舟回过味来，正要开口，又被一声电子音盖去。

「看来这个世界你的老相好不认识你，别叫他让医生将你带走，被遣回北境就麻烦了。」赛博仙君兀然开口，将沈少舟吓一跳。

「至少他对你的初始好感还挺高的，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沈少舟不耐烦地啧一声。

「你的玉牌。」说完这句，赛博仙君的声音又一次被电流覆盖。

“我的玉牌？”沈少舟喃喃一声，将衣兜内的玉牌掏出，几步上前，厚着脸皮向林君山唤道：

“等等，国师大人，我有一块玉牌想呈给您看。”

林君山停下打算拨号的动作，手里仍握着听筒，另一只手接过那块雕琢精细的玉牌哪来。

是块长方形的化冰翡翠，质地晶莹，被人细细雕刻过，多层次镂空，在局部飘翠处飞出几株青竹来，外部牌型为枇杷花，一双飞燕巧攀其上。

“这玉牌哪里来的？这是你的东西？你、还记得是谁给你的吗？”

听筒被无情地摔到一旁，好在编绳的牵引下没砸到地上。沈少舟被对方连续几个发问打得头昏脑涨，林君山步步上前逼问，他只得步步后退，直到被堵到一旁的书架上，也答不出什么话来。

见他双眸明亮，一脸期盼着自己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沈少舟心中有愧，将其揪住自己衣袖的手轻轻分开、捧住对手的手。

诚实些总是好的。

“我不记得了，可能是别人转交给我的——”他回想着自己现世的生活，瞧了对方手里的玉，又补充到：“不算什么名贵的玩意儿，是在哪里买的也说不定。”

“……撒谎。”

“啊？”

林君山愤愤甩开他的手，将握玉的手高高扬起，织锦外衣凭空发出破风声，唤醒了一旁看傻的宁钰，人正急急地过来要拦，林氏又把手缓缓放下了。

“连自己东西的来历都说不明白，又怎么能指望他做好杳玉阁的工作？”

林君山不动声色地把玉收进自己袖内：

“让北境教会换个中用的来吧，殿下那边我自己去同她说。来人。”

“等等、尚，尚箐。”见人挥袖背身就要把自己请出去，沈少舟心慌意乱下忙唤出对方的表字来。“我们肯定有什么误会在里面的。”

“你连我不用的表字都知道了？”

见林一脸愕然，沈少舟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北境教会的通灵术师真是、名不虚传——把这个妖人给我叉出去！”

阁外的卫兵入殿，赔礼后扯着沈少舟的衣裳就要往外拉，宁钰口说是“怎么能这么对使臣呢？”但手摆来摆去，实际也不知道在拦谁。

「沈总好厉害的口舌，画的事没着落，两句话还把人的好感落底了。」

赛博仙君轻飘飘一句话，让沈少舟血压又上一层。

“嫌我干的不好，就把该做什么、怎么做说清楚。”他一边与卫兵较劲，一边在脑里怒骂道：

“天杀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指望我说什么有用的话。”

「有效信息说出来，容易被屏。你听见了，我除了报有关好感的内容，其他时候一提及相关信息，声音都夹电音的。」

眼见要被拉出去，沈少舟打算眼一闭心一狠，干脆动手，直接逼问这世界的林君山「山鹊枇杷图」在哪，岂不是更简单？

也许是心有灵犀，他看见背过身去的林君山将手搭到腰间的剑柄上，寒光微闪。

突发一声呵斥，打断两人明面暗里的小动作。

“放肆！……放肆。”那人先远远喊了声，怕屋里人听不清，一声怒斥又紧随其后。

双双回头探去，见来人一把摔了自己的自行车，拽着锦绣长袍几步上楼、冲进殿内。

“林卿想遣了人去，独断独行算什么事？”同安王挥手赶走卫兵，几正衣襟：“当时是皇姐亲手修书到北境教会将人请来的，这人他按理就得待在杳玉阁。”

颔首行礼后，林君山不再言语，垂眸听着同安王安排。

“让他明日与你一同处理杳玉阁的事务——或者，林卿要愿意主动卸任代理国师一职，请小王的门客上位，本王现在就能帮你将这位北境‘妖人’打出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