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不算个好梦。
恍惚间,他又回到那时。
火焰吞噬房梁,噼里啪啦在耳边作响,骇人的高温近在咫尺。
沈少舟只觉得自己的头疼得快要裂开,在火焰的胁迫下,他勉强撑着身子,躲过地上各色琉璃碎片,爬到屋外。
依着栏杆站起身,冷风扑面而来,让他清醒不少。
从额头到脸颊,什么液体还在黏腻淌下。
不自觉抹了一把,摊开手,锈红的血正将掌纹临摹得更为显眼。
他抬眼,迷茫地看向周遭的一切。
此时此刻,只有木材燃烧的声音与楼下的救火声交织而成的间奏曲。
大脑一片空白,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在走廊上奔跑起来,企图在火舌的追逐下抢回些什么。
直到一扇隔扇门在眼前倒下。
他心脏骤然停了一拍。
顾不上烈火燎人,踉跄着冲过去。
那人倒在地上,四周散落着各式字画,大多或被撕毁、或被火侵蚀,唯有一张完整些的,被一把青灰色长剑压住。
工笔画上,枇杷明净朦胧。
是他、他是谁来着?
“这是怎么回事?”
下意识呢喃对方的字——已然力竭,他慢慢跪坐到其身边,本能地用伤痕累累的双手去抱住他,为对方拂去掩盖在面部的碎发。
浓烟弥漫。
“咳咳、咳……”
那人咳出污血后开了口。
但声音嘶哑得厉害,沈少舟什么也听不明白。
“别说话,我带你出去。”
沈少舟捡起地上那件披风,试图搂住对方带他起身,只是身体使不上劲。
「逃离此地」对现在的他们而言,是种奢侈。
恐惧侵上心头,心力交瘁之际,手被对方握住——
身处火海间,怀里人手却冷的可怕,沈少舟的手被攥得很紧、很紧,而后又被松开。
他们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上。
翌日。
因为不清楚具体的工作时间,沈少舟特意起了大早。只是被噩梦与后遗症折磨一宿,整个人浑浑噩噩,下床时险些摔倒在地。
他简单搭了身蓝灰缠枝海棠暗纹长衫,取下实木衣挂上的宽袖平驳领西服,提上皮箱就出门。
晚秋霜叶红遍,天边星光点点。
他靠在紧锁的大门边,看一旁探向屋檐外,困与一撮之土的石榴树。
但见其冠上硕果累累,部分果实外壳裂开,果肉如玉,有些落到地上,阳光下晶莹闪闪,被鸟雀争食。
就着鸟鸣,他一点一点打起盹来。
直到阁内的洋钟敲满九声,两个身影才姗姗来迟。
林君山快走几步越上台阶,惊起一地鸟雀,也险些被自己衣袍绊倒。
抖着手开了锁,再退后几步,他用手肘把门边打瞌睡的人碰醒,将另一个人与沈少舟先迎进去。
沈少舟用仅存的本能点头道谢,迷瞪地跨过门槛。
他下意识认为身前人是宁钰,埋怨他昨日没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诉自己:
“早知道这时辰才上值,我就……”
抬眼后,才发现在面前的是位女士。
窃蓝色宝相纹长衫,紫色鸢尾花压襟格外显眼。衣着简练,无须多余的装饰,仅凭其举手投足的得体从容,便不难判断她的身份。
热雾腾起间——
茶香弥漫,幽长如兰。
“昨日的事,孤已经听同安王说了。”
她声音轻柔,语调和缓:
“先前,孤只与林卿提及过有北境的客人要来帮忙,碍于公务繁忙没和他细说,林卿性子又急,才闹出误会——真是叫您看笑话。”
沈少舟正襟危坐在旁,心想同安王是后到的,人又对林家有偏见,别是添油加醋说了什么。
正想开口解释闹剧的源头在自己身上,太女已经轻咳几声,他会意不急着开口,两人一同看向某人。
阁内瞬间安静下来。
林君山还在摆弄那副回青蓝釉茶具,有一下没一下摸着杯身,方才茶水滚烫,将他的手指热得泛红。
察觉气氛沉寂,他才端起杯茶,双手奉给沈少舟:
“我昨天不该叫你妖人,也不该叫人把你叉出去。”
顶着太女期盼与鼓励的目光,又别扭地补充道:
“多有冒犯,请亻、请您见谅。”
沈少舟赶忙起身,双手接过:
“昨日的事我也有错,我不应该胡说八道些奇怪的话,也不该擅用通灵提前了解国师大人的情况……”
即便是莫须有的事,沈少舟也干脆承认,好过解释起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字。
至于玉牌……
沈少舟原本还想说下去,见林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他怔愣一秒,后将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
好烫。
“好了好了,都是误会,说开就好。”
太女同样起身,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
“海恩纳费德卿、林卿——”
太女郑重唤道他们姓氏,一左一右拉住两人的手,打算搭到一起:
“便按北境的礼俗,拥抱以释前嫌吧。”
啊拥抱、拥抱好啊。
沈少舟很喜欢拥抱。
不是因为身为北境人,拥护自身礼俗;或是基于通灵、关于心轮的倾向。
而是他喜欢被拥抱时,能切身感到被人接纳的感觉。
正当他选择性无视国师大人一脸不情愿,乐呵呵要去牵手拥抱,与其接触的一瞬间,指尖兀然一阵发麻。
你们关系没好到能拥抱吧?
不必赛博仙君开口,沈少舟早在昨天被电击电出条件反射,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
对上林君山讶然的神色,他察觉自己反应过大了,正要解释,没想到对方抢先一步,对一边的太女开口道:
“殿下。”
林君山短暂垂眸后,眼眶微红:“沈先生好像不愿原谅臣下。”
“不不不、我是——”
见他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沈少舟着急起来,慌忙辩驳:
“我听人说过,大桓文化更注重含蓄内敛,是吧?昨天的事已经过去了,也不需要国师大人这么……勉强自己。”
这样应该能糊弄过去吧?他自以为回应良好,但不料面前人听了这话,反倒一改先前的不愿,张开双臂,作势要拥上来。
“可我完全不勉强,沈先生。”
林君山这么说着,步步紧逼:
“其实我与先生一见如故,只是昨日见了相似的旧物过于激动,才导致举止有失偏颇。”
说罢,他一脸诚意,几欲上前,就差没主动投怀送抱。
沈少舟被迫撤几步,对上人不怀好意般的眼神,身子不住颤抖起来。再躲下去,难免被太女怀疑,进退两难间,他避无可避,干脆主动迎上去。
既然迟早要被电,不如快点动手。
林君山面上表现得迫不及待,但两人真正接触后,他只象征性地在其背后拍了一下,立马将人推开。
尽管如此,电流通过身体导致的呼吸困难,还是让沈少舟焉了一段时间。
“当年孤与你姐姐也是,有什么误会一言不合就动手,但说开就好了——抱一抱又是天下第一好……”
太女原本同林君山说起往事,但见人坐回原位后都不再开口,她又转头试探性唤道:
“海恩纳费德卿……”
“这名字许久不用了,殿下还是直称我的桓国名就好。”
沈少舟下意识回应后,呆滞一瞬:
自己明明刚来桓国不久,为什么会对原名感到陌生?
头没来由地疼痛起来。
“既然昨日的问题解决了,我们也该说说正事。”
太女没注意他的异样,颔首继续说道:
“沈卿,原本你与她要做的事,如今要延后去做了。”
他有让我帮忙做事?
沈少舟顺势看向一旁的国师,冷不丁出了一身汗,他思来想去,也只记起信件中被拜托的,只有协助国师做事,除此外——
“原本也能由林卿代她做事,只是,孤没想到她没和人交代过要干什么。”
大家都不知道最好,反正我也不记得。
沈少舟悄悄在心底松口气,转念想到:信里只提到国师,却没明指是谁,我是因为只见过林君山,所以一直默认是他。
“……如果不是要紧的事最好。”太女轻轻拍了拍林君山的手:“有关她的事,孤撒谎了。”
“孤对外宣称,她按天道之令回仙门向仙君述职,但事实上没有这回事。”
“一年前她不告而别,孤原本——孤托数名心腹去到京城各处寻找她,包括她的家乡桓泽郡,但都没有结果,就像是,凭空消失,从世界上被抹除了一般。”
她的语气陡然变快,回身看向沙发上的异乡人。
“孤有些担心,可她是剑修啊,有谁能无声无息地杀掉她呢?何况她的命牌还完好无损。
孤想,也许是她在杳玉阁呆不下去,跑去灵界隐居了——直到我三个月前见到寻亲的林氏——他们长得真像啊,孤差点以为,是她回来了。”
太女微微眯起眼,像在回忆什么。
“但这就不通了,她连路边的孤女都愿意收养,又怎会丢下同宗的家人不管不顾呢?”
沈少舟开始被她的话打得找不着北,有些警惕地站起身,经验告诉他,接下来她说的,绝不是能轻松解决的事。
见他没回应,太女自顾自说着:
“孤需要尽快把林诤找回来,不仅是我需要她,更主要的是,她的同门师兄早就点名要在半个月后的神农祭见她。”
“如果让滟尘仙君知道林诤无故失踪,谁来也承担不起仙门的追责——这也是,孤多次在电报中催促先生赶来的原因。”
她如释重负说完这些,松了口气。
“为什么要告诉我?”沈少舟确信自己与对方并没有亲近到,能知晓这些的程度。
“因为林诤信你,所以孤也敢信。”太女说着,恢复了初见时稳重端庄的模样,伸出左手:
“传说北境通灵,擅者能追溯万物,如果先生愿意帮忙,于您所需之时,孤也会同样出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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