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程靖是个前朝余孽,不是信口开河的污蔑,而是个有理有据的推断,且在薛孝成看来,这不是推断,是事实,根本没冤枉他。
风水轮流转。
二十三年前,末日王朝仍有余晖,程攸迎娶武安公荀庭兰的次女,做了天子的连襟,烈火烹油锦上添花。同一年,颂州守将薛横的长子薛盈负剑南下,经由行州,路遇镇国公林复。
三年前,乾都陷落,王朝姓氏改写,数十万人在崇安门外斩首,为逝去的王朝陪葬,鲜血染红了护城河,人们常常在夜间听见亡灵的嚎哭,盘桓在城池上空,经年不肯离去。
程氏数百口人原也该在这数万亡魂中,可程攸的命委实太好。
程攸的原配夫人,荀庭兰的女儿,她的命不好,倒成全了程攸的好命。
这位出身显赫的夫人死于难产,她拼死生下女儿后撒手人寰,她离世方满一年,新人就进了门。新夫人姓秦,京中五品官的女儿,除生了一张好脸外,算得上平平无奇,她有一位姓张的表姐,早几年出了嫁,同她一样,也是做了人的续弦,但比不得她嫁的好,她的表姐夫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边关守将。
程夫人自幼京中长大,与表姐不大亲近,几十年间信也没通过几封,可血浓于水,血脉亲情自是割舍不断。
程攸的投诚合情合理,指摘不到哪去,这旧朝的皇亲国戚摇身一变成了新朝的勋贵,不大不小也还算得上皇亲国戚。
林霆说,“人一家早弃暗投明了,再说了,如今局势这般明朗,谁鬼迷心窍去做前朝余孽?”他打趣薛暧,“你怎么还怀疑你祖父的手腕?天底下还有人敢跟他对着干?”
薛暧心想,鬼迷心窍的可不少。她眼睛骨碌碌转着,不说话。
程靖肯定一早就认出了他那表弟,前朝头一号的余孽,他不但不说,估计还帮了不少忙。薛孝成是个土匪,不把内情透给她是情理之中,但怎么也没跟林霆传信呢?看林霆这模样,他就是什么都没说。
薛孝成想,他就是个余孽。
前朝余孽是怎么个处置法?
格杀勿论,还得是虐杀,痛快的死法都没有,死一个还不算,得满门抄斩。
她要是把程靖干的那些事说出来,张贵妃都保不住姓程的一家。
真要杀了他全家吗?
这事跟他其他家里人倒没什么关系,程攸是个软骨头,借他胆子他也不敢跟姓李的搅和到一块,他恨不得跟原配夫人生的儿子女儿撇清关系,就为能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薛暧看不起这样的人。
那就是程靖一个人的事,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就该活刮了!何况他还骗她!她对他那么好,他竟然骗她!把她骗的团团转!他真不是个东西。
就该杀了他以解她心头之恨。
可薛暧又犹豫。
她觉得自己其实有点胡搅蛮缠,不讲理。她跑到白水寨当土匪是她自己的事儿,程靖跟着林霆来剿匪,使手段是理所应当的事,不过是把手段使到她身上了而已,摸着良心说,他事情还做的很漂亮,再退一步说,要是她一早就不信他,她也不会被骗。
她怎么就没防范呢?她太狂妄了?
程靖还是她救命恩人。
那地方那么黑,她坐在那儿,觉得自己真的会死,然后他出现了,她就没死。
真杀了他吗?那他会不会有点亏?
要是他真的把李澄的踪迹捅给林霆,李澄没跑掉,死了,他该是大功一件。可李澄是他亲表弟,他要真那么干了,就跟他那爹一个嘴脸了,薛暧又会看不起他。
薛暧觉得,好难选。她好难选。
她微微出神。
林霆伸了手在她眼前晃,被她不耐烦地打掉。
“小暧啊,跟我回去吧。”林霆用商量的语气跟她说话,“回家吧。”
“不想。”薛暧低声说。
林霆在床沿坐下,看着她平直的嘴角,很平和地问她:“为什么?”
“不开心。”
过了好一会儿,林霆才动了动嘴唇,他的声音很轻,“你一直都在莫阳城。”
“所以你不开心,去哪都不会开心。”
薛暧偏过头看他,惊惶又迷惘,有点可怜。
林霆摸了摸她头,他眼睛里不是怜悯,也不是心疼,只是很柔和的光。
林霆找到程靖,直接了当地对他说,“小暧要见你。”
程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小暧是谁,“哦”了一声,“见我?”扶着桌角站了起来。
林霆点下头,拦住了要去找薛暧的程靖,又问:“你俩,你跟我表妹,到底怎么回事?”
程靖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觉得郡主大概是要找我算账。”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郡主没跟大公子说吗?”
“她要跟我说,我也不用从你这儿打探了,你跟我说说。”
原来什么都没说啊,程靖稍愣了下神,才含糊着说:“我觉得郡主应该是气不过,觉着我骗了她,辜负了她的信任。”
林霆想了想表妹的性子,有些讪讪,看着程靖就有些不好意思,“骗了她这事吧……无妄之灾,你受委屈了。”可随后就叮嘱,“她脾气就那样,你忍一忍。”
程靖恭敬道:“不敢对郡主不敬。”
林霆更愧疚了,“去吧,忍一忍就过去了,她现今这模样,也杀不了人。”
程靖:“……”
程靖并不忐忑,实际上他很少有此类情绪,好像天生如此。
局面其实有些严重,要是离经叛道的郡主将他同李澄之间的事情说了出去,按照如今这位陛下的杀性,他程氏怕是连只老鼠都逃不过。
但程靖觉得她不会说,她会放过他。
程靖站在薛暧门前,本来想敲门,手伸出来又放下来,恭声喊,“郡主。”
里头没有声音,让人怀疑这间屋子里到底是否有人,程靖知道,她就在里面。
她伤很重,不会轻易挪地方。
程靖就喊了一声,然后就等。
“进来。”里头这人终于大发慈悲出了声,有点冷淡。
“是。”程靖垂首,推开门进去。
他停在离薛暧很远的地方,没有抬头,只看着地面,是一副极其恭顺的模样。
薛暧现今除了脖子以上的部位能动,其余都给绑了结实,动弹不得,她躺在床上,干什么都得人伺候。
她看着程靖那低眉顺眼的样就来气,于是出言嘲讽,“装这模样给谁看呢?”
“不敢。”他就说不敢,也不说到底什么不敢。
薛暧又说,“你心里很得意吧?”
“臣有罪。”
薛暧不说话了,程靖在那儿干站着。
过了好长时间,程靖才听见她又开头,“他是来干什么的?”
这个“他”是谁,他们俩心知肚明。
程靖很诚实,他甚至都没有思考,“不大清楚,应该是为了那份祖产。”
呵,祖产。
“你想过自己会是什么死法吗?”她自问自答,“想了也没用,你说的不算,我说的算。”
她冷笑一声,“看在你救我一回儿的份上,所以账只算你的,你一个人死,我还给你个体面死法。”
程靖站那儿正经行礼,“多谢郡主。”
薛暧气的不行,他还这副模样,她觉得自己输了,实在忍不住,骂道:“滚吧!”头一偏,不看他了。
“是。”
他应了这一声,却没走,良久后又说一句,“多谢郡主。”这句听着有些真心。
因着这一句,薛暧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记着,没下次,再碰见他,不是你死,就是他死。”
“知道了。”
“你走吧。”
“是。”
这回他是真的要走,可才走了两步,又被薛暧叫住,“哎,你见着芳平了吗?”
程靖回过身,朝她摇了摇头,“她不在这儿了。”
薛暧有点迷茫,“那她去哪儿了呢?”
好好的天气突然就下了大雨,叫人一个措手不及。
李澄脱掉淋湿了的外衣,在火堆旁边坐下,苏棠侍立一旁,沉默不言。
李澄烤着火,随口问了一句,“少祎有消息了吗?”他露出一个恶意十足的微笑,“不会真死了吧?”
“还没有消息。”
“没有?”
“是,管控很严。”
李澄笑一声,“那幸好出来的早,不然还真的麻烦,得多谢少祎才是。”
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带着一身的冷气潮气,李澄登时板起了脸,好心情荡然无存,“这么慌张是要赶着去投胎吗?”
那人匆忙跪下,连连请罪,“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连求饶的话都要说两遍,李澄更加厌烦,满脸不虞之色。
苏棠见状,就要拖这个惹了他主子不快的人出去。
那人慌忙说,“公子!那姑娘不好了,烧起来了。”
苏棠停了动作,去看李澄。
李澄还是那副厌烦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只问,“死了吗?”
那人愣了,连苏棠都看了李澄一眼。
季芳平已经昏迷许久了,基本没有清醒的时候。
那人被指派看顾她,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要看着个姑娘,他就以为对他主子来说这姑娘多少有些不同,压根想不到他主子竟然是这态度。
“死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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