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孝成回了随云峰住处。
已经是暮春时节,梨花已经凋零,只偶尔还有残白,枝上鲜嫩的绿叶繁密冒着油亮。
薛孝成看了一会儿地上随风而动的干枯花瓣,面上冷凝没有表情,转身推开了竹枝篱笆。
她的手停在了篱笆门上,顿了一会儿后,细细地摩挲了两下,而后缓慢地推开了这扇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简易院门。
吱呀――
薛孝成手贴在腰一侧,步履平静稳重,一步一步缓慢地朝正屋走去。
随云峰地处偏僻,少有人来,她独居于此,只偶尔会有客人。
薛孝成已经走到了大门前,手轻轻地搭上了门,她站在那儿,静声屏气。
忽然,她一掌震开了门,弓腰侧身贴着门冲进了屋中,手中利刃已丢出手去。
“叮――”
剑光如寒冰,引得周遭寒彻。
薛孝成目光随摇晃的剑柄直直而去,眼中尽是平静的狠戾。
目光能视尽头,薛孝成丢出的匕首,此时正静静嵌在墙壁之中。
“哎哎,干什么啊!”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尽是不满,他蹲地上捡起那缕被匕首削断的落发,心疼极了,“干什么干什么啊!不就开个玩笑吗?值得下那么狠的手?想要我的命啊你!你直说,我给你!”
“那你现在去死啊,跳崖吧,方便。”薛孝成冷冰冰地道。
这人一听要他去死,当即换上一副讨好样子,讪笑道:“我跟你开玩笑呢,怎么这么认真?真是经不住逗!”
薛孝成不客气地翻他一眼拔下门上长剑,往椅子那走,这人忙给她让路,然后跟着她一起走。
薛孝成没说一句话,把那剑往桌子上一拍,剑声嗡鸣不止。
这人“哎呦”一声,忙把剑拿起来,哈着气擦了,心疼的不行,“你可小心着点,好东西,我走了这一路都没舍得让它受丁点儿委屈!”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薛孝成眼睛毒,瞧的出来。
薛孝成从他手里又把剑夺回来,边端详边问,“哪来的?鞘呢?”
“在这儿呢!这鞘可太漂亮了,真的是极品!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呢!至于哪来的?”这人没好气地道,“我当然弄不到这种东西,是你舅舅让我捎给你的。”
“你这天南海北的跑,这么多年不沾家,除了你舅舅还能通过我知道你点零丁消息,你那一大家子人,谁知道你干什么呢?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就担心你死没死外边,可怜你那外祖父母,那么大年纪了,也没个安生日子过,你个小白眼狼!”
他说着说着眉头就皱得紧了,“我就不明白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你不过,你干嘛非得四处跑跟个没家的人似的,干什么啊?跟谁置气呢?这么多年了。”
“你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他这么长一段话讲下来,竟然反客为主,指责起了薛孝成。
薛孝成拧着眉头,开口时倒心平气和,“我没有跟谁置气。”
这人哼一声,偏过了头不看她,说:“你自己心里头清楚。”
薛孝成顺了口气,道:“行了,别得寸进尺。”
“我这是劝你,为你好!”
薛孝成不耐烦地说:“真为我好你就闭嘴。”
这人说,“嘴长在我脸上,是我自个儿的,我乐意说,我就不闭嘴!”
“你是不是欠揍?”
“看看,看看!好好的女孩子,说的是什么话?这能行吗?成什么体统?”
薛孝成全当没听见,理都不理。
他就不干了,“哎,哥哥跟你说话呢,什么态度?”
薛孝成觑他一眼,“你是我哥吗?搞清楚自己什么身份。”
“行,我这高攀不上。”他倒也爽利。
薛孝成看完了剑,收进了鞘里,又问他:“你怎么这会儿就来了?年前才送了信,现在可还不到见面的时候。”
这人看了一眼桌上,道:“我来给你送东西,顺便看看你死没死。”
薛孝成直截了当,“滚。”
这人立马换了副嘴脸,跑到薛孝成脚边蹲着,哀求道:“跟我走吧,回你家去,待在这儿当什么土匪?”
“都不知道你留在这儿到底是为什么!要我说,你想要什么东西没有?都是一句话的事,没有你就哭,哭了就会有!人活在世,跟谁过不去都行,就是别跟自己过不去!”
薛孝成平静地道:“我也不是说,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而且,我不想回去。”
这人气急败坏,“你不回去,算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你好我好,对大家大好。”
“哪里好了?还不是要出事,还是出大事,出事可你不在跟前,就是吃亏,吃大亏。”
这人瞧着薛孝成,神情渐渐衰败,丧气极了。
过了一会儿,他极不情愿地开口,“你那没见过面的未婚夫……”
他才说到这儿,薛孝成立即抬了手,制止了他,“行了,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你?”他似是不敢相信,“你怎么就知道了?我也才刚知道而已!咱们说的是一个事儿吗?”
“真的是一个事儿。”薛孝成一副嫌弃的表情,道:“所以,要你有什么用?你说是不是?消息往来,这么简单的事儿,你都做不好。”
他讪讪道:“我也是有点事儿,一时行踪不定,不太好找,这才耽误了,我前几天拿到了东西和信,这不就马不停蹄的就赶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薛孝成一眼,道:“出了这档子事,你不在,没人敢轻举妄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不知道要怎么办,现在还僵着呢。”他问问薛孝成,“这事其实看你,你想怎么办?”
薛孝成闻言冷笑一声,道:“我能怎么办?谁知道是背地里是怎么回事?看热闹的,捡便宜的,到处都有,我给谁做筏子?”
这人也不管不顾了,“反正我就是听你舅舅的,告诉你一声,他也是这个意思,你不乐意搭理,就不搭理,要我说,咱们不管也行,就晾着他们,让他们想法子去,反正也不是你的错,要我说,就这么僵着,让他们吃点教训,这么胆大妄为,简直无法无天了。”
“这怎么不是我的错?真要闹开了出了事,到时候可全都得算到我头上,我可担不起。”薛孝成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趁早断干净,我正要送了信给你,想找你给我送东西。”
“送什么?”
薛孝成扯着脖子上红绳子,一拽,拉出来扔桌子上,“送封信。”
这人看了玉佩,问道:“真不要了?你这未婚夫可长得好,神清骨秀俊美无俦。”
薛孝成哧笑一声,言语间尽是不屑,“心不在一处,最后也是鸾漂凤泊,劳燕分飞,长得再好有什么用?教训吃的还不够吗?”
薛孝成佩戴着新的心头好去找季芳平吃饭。
薛孝成的住处的那口锅只用来烧水,供她日常使用,寻常不做他用,但鉴于上次让李双炖个汤还出了岔子,薛孝成心有余悸,于是这口锅也就老老实实地烧水,彻底不干别的了。
山寨里头,就属大小姐季芳平的吃食最讲究,薛孝成当然是跟着她一起吃。
她正走在路上,遥遥地望见了程靖,眉头就是一皱。
“我是真的不乐意见到你。”薛孝成说,“你这个人吧,挺好的,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觉得你讨厌得很。”
程靖同二当家见了礼,听了二当家的话,莞尔一笑,道:“那不知道是哪里叫二当家讨厌了,我倒很想听一听。”
二当家也笑,“你听了干什么?”
程靖道:“我看看能不能改一改,好叫二当家不讨厌我。”
“算了,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问题。”薛孝成说,“可能是因为你很像那个我特别讨厌的人吧,他就是这样,处处都好,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我就是讨厌他。”
“为什么呢?”
薛孝成耸肩,“很简单,因为有仇。”
她突然间又笑了,眉眼弯弯,道:“你又不是他,这样想着,我心情好了不少呢。”她和善得很,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程靖回,“四处走走,没想到遇到二当家。”
“你多走这条路,就会发现,在这条路上遇见我是一件挺容易的事儿。”
程少祎的目光在薛孝成腰上的剑上停了一瞬,然后问,“二当家是要做什么去?”
薛孝成摸着肚子,“饿了,去吃饭。你吃了吗?”
“还没有。”
薛孝成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边走边说,程靖也回了个“请”。
两个人就沿着溪水走。
薛孝成开口,“宁州,也不知道莫阳如今是什么样了?我好多年没去过了,我吃过护国寺前的梅花糕,还在沅江上划过船。”
“莫阳该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太大变化。”
“是吗?应该吧,一江之隔,凝州近些年没有遭过战火,还是个繁华所在。”
“物是人非了。”
薛孝成叹一声,“是了,物是人非。”
程靖脸上时常带着清浅的笑,叫人觉得如浴春风,于他而言,这种表情约等于,没有表情,他真正笑的时候,是会发出声音的,尽管也是极清浅的声音。
譬如此刻。
薛孝成就问他,“你笑什么?”
程靖道:“我想起那天季姑娘跟我说的话了。”
“她可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能说什么叫你想起来就发笑的话?”
程靖摆摆手,说:“不是笑话,算是季姑娘对二当家你的评价。”
薛孝成十分好奇,“她说我什么了?我觉得她应该只会说我的好话。”
“季姑娘说,二当家有些难以捉摸,现在看,二当家当真难以捉摸。”
这话薛孝成倒不介意,还问,“那你说说看?到底哪里让人觉得难以捉摸了?”
“真是哪里都让人捉摸不透。”
薛孝成笑笑,道:“你也不差,你是那种,好像一眼望过去能叫人把你看穿了看透了,瞧着真诚的很,但是仔细一琢磨又发觉什么都没看出来的人。”
程靖道:“是吗?其实我自己没觉得,先前也没人说过。”
“肯定是因为如此,你弟弟才不喜欢你,要跟你争家产,还要置你于死地。”
程靖道:“应该吧。”
“你有同母的兄弟姐妹吗?”
“有个妹妹。”说起妹妹来,他连笑容都真诚了许多,“年纪还小。”
“我就没有,芳平也没有。”二当家又说,“你家里如今这情况,你怎么忍心自己在外头避祸,把她一个人留在那样的家里。”
“她不在家里住。”
“那她住哪里?”
“道观。”程靖说,“家里乌烟瘴气的,不如去道观修身养性来的好,我常不在家中,她在道观,我反而还放心一些。”
两个人就这样随意地闲谈,一直不停歇地往前走,仿佛要走进霞光深处。
等过了座木桥,屋宇显现,程靖停了下来。
方才的一段时间里,薛孝成都是与程少祎都是不远不近地走在一起,他停下,她也跟着一块停下了,自然而然到让她觉得莫名其妙。
她正陷入这样的疑惑里,程靖这时候开了口。
“二当家今晚还去横岭寨吗?离二当家再次攻打横岭寨,还有一天多的时间呢。”
薛孝成的手指在剑鞘上轻轻点着,过了一会儿,她笑着说,“昨日刚去过,还打起来了,今晚再去,是不是太嚣张了些?万一他们布了天罗地网,我可就不一定能再出的来了。”
“二当家佩了新的剑,不去试试威力吗?”
“这个啊?当个摆设,好看,我喜欢,你喜欢吗?你喜欢我也送你,二当家最不缺这种东西。”薛孝成又问,“你去吗?”
“说实话,我还真的挺想去,你要去的话,咱们就一块去,再结个伴回来,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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