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司臻巴不得想去唱戏的化妆间看看,痛快就答应下来。
化妆间里没有人,周辛墨自己一个人翻翻找找,厉司臻眼见着一封信就从抽屉里掉了出来,捡起来,刚想递还给周辛墨,他就看见封面四个字:谨启。
封口是打开的,显然被人看过。
藏人了?
不可能,这才多久的功夫?
但也说不准啊。
……所以厉谨从A国逃回来,狼狈的犹如丧家之犬,还真有脸敢出现在周家?
厉司臻登时沉了眼神,妈妈从A国传来的消息,说是到医院时就只剩下了厉家保镖和父亲的遗体,厉谨不在,就连厉谨的旧宅都早已人去楼空。
爸爸偏心一个养子,竟然将那么多财产都留给了厉谨!
这封信明明就是爸爸的笔迹,难道他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财产留给那个养子?
厉司臻勉强笑着,“我去趟卫生间,”他阴沉着脸,压着眉头,背过身大步流星进了一间门,迫不及待拆开信,却发现那不是真正爸爸的笔迹,而是大哥和周辛墨来往的书信。
厉司臻松了口气,原来“谨启”的意思不是厉谨,而是大哥希望周辛墨重视这封信。
可是怎么会是大哥呢?大哥一直不喜欢周辛墨,觉得唱戏的男人不正经,这封书信……会不会也是因为大哥想知道厉谨的下落?
他猜测,他们四兄弟想的应该差不多,养子拿走了厉家最多的财富,凭什么?
厉司臻放下心,仔细看了一遍信的内容,只是罕见地皱了眉头,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卫生间的门,原封不动把信放回原处。
周辛墨找到手机,把厉谨的手机号给了他,“如果还能用的话,我想他应该就这一个固定使用的手机号。”
厉司臻心愿达成,很妥帖地和周辛墨告了别,“多谢二爷,那我就先走了。”
他真的很想见厉谨。
那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别人家的崽子,还真当自己是厉家五少爷?躲起来三年当缩头乌龟,怕不是见不得光吧!
厉司臻一言不发下了楼,上了车,他非得当着厉谨的面质问这个卑鄙小人,我爸爸那么多财产,你拿着就不心虚?
...
厉谨换了辆普通的奥迪,独自一人驾车来到粹翎园,看样子有一出大戏刚散场,他有点庆幸没听见,否则他也不知道拿什么词儿夸。
这些年他夸赞戏曲好听的词儿都用尽了,前世临死时也没能再见一面这些亲朋旧友,因此,他不用人领,自己进了门。
周辛墨在二楼茶亭往茶杯里倒热茶,瞥见一道人影进了门,垂眸看了一眼,水差点烫了手。
“厉先生?!”高临科跑过来,很惊喜:“您终于来了!”
和对厉司臻的态度不同,高临科喜爱这位沉敛的厉五先生,不在于他是厉谨还是别的什么谨,只是这个人足够迷人,厉谨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人群视觉的中心,客人们都不等着看戏了,只看着厉谨。
厉谨脱下外套,搁在手臂上,很熟络地递给高临科,“老高,多谢了。”
高临科乐呵呵地收起他的西服,“您是二爷的朋友,您也是爷。”
他温和的笑了笑,“您客气。”仰着头,高声喊了句:“二爷,我来迟了,不知道今儿这出唱的是什么?”
“《贵妃醉酒》。”
厉谨动作一顿,看向戏台,这满地打砸过的道具,能是情意绵绵的《贵妃醉酒》?他抬头望着周辛墨,忍不住淡淡哼笑了一声,“二爷,你唬我?”
他很少笑,而且,周辛墨也是三年没见他了。
这一眼竟恍如隔世一般,戏台子圆形台阶底下,高瘦挺拔的男人仰着头往上看,两侧围廊镂空里挂着金红灯花,澄澄地映在他的黑衣黑裤漆皮鞋上,这身行头昂贵不菲,可这些和这个男人比起来都不要紧。
厉谨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微微带着笑,他下颌线很漂亮,是种很有男人魅力的凌厉,当然,他的名字起得也很好,那双谨慎抿着的嘴唇透着不愿戳穿谎言的温柔,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空气都沉静下来,时光绵延而过二百年,繁华与古典交织的璀璨珠光罩在他身上,分明是个不识戏的商贾,却恰似戏中的花魁。
周辛墨意识到自己看他的时间有点久,嘴里却是不慌不乱,扬声告诉他,“没唬你,你上楼,坐过来。”
厉谨上了二楼,坐到他身旁,周辛墨给他倒茶,慢条斯理地对待他的茶杯,“我知道你回国了,曹勉跟我讲过,我一直在等你,可是我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我想你应该是把我忘了,就像贵妃约请明皇百花亭赴筵,久候不至,后来才知道明皇早已转驾西宫,万般情思化作愁绪,只好随便找个谁推杯换盏,酩酊大醉。”
“茶可不醉人。”
厉谨不愿意叫人怨恨他,把茶当水喝,笑着说,“那不如二爷扮上,单独为我唱一曲《贵妃醉酒》?就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
周辛墨垂眸一笑,“有的。”
老高赶紧带人清场子,可喜可贺,他家二爷自从三年前厉先生音讯全无就再没登台,多少人砸真金白银都不肯露面,如今厉先生回来了,二爷也终于肯登台了,这是喜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喜事。
周家可就这么一个传承老祖宗衣钵的,大小姐性子不勤,吃不了苦,不是那块料,在书画上有绝佳的天赋,嗓子却是半点拿不上台面。
后台,老高忍不住问:“二爷,您这么久没唱,能行吗?”
周辛墨坐在镜子前,一张脸俊美带着柔意,“没事,难得今天我高兴。”
厉谨喝着茶,手写了一张自己的新手机号,垫在杯垫底下,他新换的号,头一个就告诉了二爷,但他绝口不提那六千万。
戏已开场,周辛墨撩开帘子出来,他微微低着头避开门框,贵妃戏服和幕后的翠竹屏风相映成趣,好一张俊俏的粉面,扮上女人反而更加精彩,柳眉弯弯,眼部油彩打出一片鲜艳的桃红,红色上了嘴却一点也不显艳俗,顶着满头厉谨叫不出样式的点翠头面,婉转的腔调混合着浓郁的哀冤,动听又扣人心弦。
这台戏,厉谨听得用心,直到戏落幕,他直愣愣地看见迎着他走来的周辛墨,二爷脸上油彩未卸,披着身修长的白戏服,这雌雄莫辨的男儿身却带着美娇娘般的雅气,那三次“卧鱼”,三次下腰,厉谨看不出一丝破绽,只看见了二爷一把好腰,不减当年。
厉谨站起身,沉默了一阵子,吐出口气,“二爷,我是不是,有些为难你了?这一来就要你给我唱戏,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青衣的唱法和小生相去甚远,对唱戏人的嗓子来说是一种负担,但是周辛墨淡淡一笑,“不碍事。”
高临科人精儿似的,在一旁看了个真切,心说这千金难买二爷的一厢情愿,这事情要是让周老太爷知道,那就难办了。
周辛墨喝够了浓茶,品着香味与苦味的纠缠,从怀里取出两封信件,一封封口打开的他递给了老高,“拿去烧了。”一封完好无损的,他递给厉谨。
“阿谨,这周末我做东,请你们兄弟五个在我家老宅吃晚饭,既然他们对你都有芥蒂,我想,由我出面调解再合适不过。”
“也好,我也正有此意。”
厉谨把邀请函妥帖地放在前胸,语气也很妥帖,只是打趣他,“二爷的面子我不能不给,毕竟我不是薄情寡义的唐明皇,你也不是苦等心上人的杨贵妃,我必不会让你香消玉殒,魂断马嵬坡。”
周辛墨微微扬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就多谢你了。饿了吗?”
厉谨还真有点饿,对别人他肯定会说不饿,托了人家的情就容易被人家求着办事,但是对周辛墨他是一定不设防的,便亲近道:“饿,饿死了,只有你还挂着我吃没吃饭,我从回家就一路饿着肚子,只吃了一肚子气。”
周辛墨摆手笑笑,那酒他是真喝,此刻已有点红了耳朵,“怎么怨气这么大?都是厉家的大家主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不吃饭要胃疼的,你身体有多娇气,我看你是忘了。”
“我从小就这样。”
厉谨笑着应和,对啊,他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再一次踏入厉家,他就做好了有来无回的准备。
这桌子菜上的快,看得出全都是用心做的菜,厉谨看得心动,上辈子行刑前吃过饭,但是这辈子还一粒米都没碰过呢。
厉谨吃得津津有味,简直要把饭碗都一起吃了,“我的好二爷,”厉谨由衷夸赞他,“这菜口味太合我的胃了。”
“喜欢就多吃。”
周辛墨只饮茶,不动筷,目光偶尔停留在他身上,偶尔停留在菜身上,厉谨顾着和他聊天,就当他是不饿了。
毕竟这么好吃的菜,见了四位大哥以后,就不知道能不能吃到了。
...
从粹翎阁出来后已经是夜晚,厉谨拒绝了周辛墨留他吃饭的好意,他要自己绕着京市走一走,因此叫了个代驾把自己的车开回家,准备好好逛逛京市。
刚才周辛墨叫老高烧的那封信,他没问,有些秘密哪怕是他和二爷间的关系如此亲近也是不能打探的,他不说,他便不问。
厉谨丝毫不怀疑周辛墨会害他,说起来荒唐,二爷念完初中后就没上过学,活脱脱一个戏痴,但是戏文里描写的礼义廉耻忠孝两全,说的就是周二爷这一辈子。
厉谨淡淡笑了笑,点燃一支烟,慢吞吞地吸,颇有种快乐的感觉。
盼着他死的人太多了,其实这样冒冒失失的回来不是上策,他只是为了躲阿诺。
在阿诺的地界上,贵族阶级享有特权地位,在他们眼里,没有平民法律,只有王法,就算阿诺绑了他,厉谨也无计可施。
现在京市知道他回来的人寥寥无几,就算知道了,也苦于联系不上他,他落得清净,挺好的。
厉谨有心冷一冷亢奋的脑袋,重活一次也太刺激了,他要给自己一晚上自由的空间。
现在他什么也不是,就单单是厉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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