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可怜金玉质

魏先生把阿遥带回自己的房中,用凉水化开了一粒红色的丸药,哄小孩似的递到了阿遥的嘴边:“乖,听话,把药喝了,血就止住了。”

阿遥的鼻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沾湿了前襟,蹭得满脸都是,花脸猫似的,看着有些令人生畏中又夹杂了一分荒谬的好笑,于是魏先生就一直微笑着哄她吃药。

阿遥对魏先生这种魔鬼似的虚假体贴无法受用,她往后瑟缩了一下,鼻子里汩汩地流血,眼睛里滔滔地流泪。

她摇了摇头,拒绝了魏先生伸到她嘴边的药匙,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我……我不想死。”

魏先生淡淡地摇了摇头,把药碗放到了桌上,起身绞了一把冷毛巾回来,饶有耐心地替阿遥擦她脸上已经干涸的血痕。

“阿遥,我们每个人都是要死的。”

“我只是想回家去,我没有骗过你的钱,我没有害过你……”

魏先生不以为然道:“阿遥,这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要你乖乖地听话,按时服用解药,你是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的。”

魏先生的话似乎一定程度上安抚了阿遥的情绪,她的眼泪有了收势。

这个所谓的解药入口很凉,顺着嗓子一路冰凉到了阿遥的五脏六腑中去,正如魏先生所说,吃了药以后,阿遥很快就停止了流鼻血和呕血的症状。

如果不是衣服上染了血污,阿遥几乎要以为自己这场中毒是错觉。

魏先生邀请阿遥和高昌济一起吃年夜饭,阿遥对酸菜馅的大蒸饺情有独钟,一连吃了六个,高昌济则只是一盅接一盅的喝酒,一顿饭吃得跟坐禅一样寂寞。

只有魏先生,在即将离开这片令他失望的伤心之土时感到了一丝惬意和期待,他自斟自饮,慢酌着问:“阿遥在长安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阿遥头也没抬:“有一个改嫁了的老娘。”

魏先生嗯了一声后表示:“嫁了人的娘,那跟你也不算是一家人了。”

临近午夜的时候,渔港的酒家客寓就像是比赛似的纷纷争先恐后地放起了鞭炮,此间买不到什么像样的烟花,于是大家就笼着袖子站在廊下听鞭炮噼啪有个响儿,就算是过年了。

在两挂鞭炮衔接的间隙,魏先生问阿遥有没有什么愿望。

阿遥说她想回家,回长安去。

“除此以外呢?”

“我想看跳大神。”

“为什么这么想看跳大神呢?”

“因为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这一年发生在我身上的糟心事太多了,我想看跳大神驱驱邪。”

魏先生哈哈地笑了:“好!你等着啊!”

说完这么眉头没尾的一句,魏先生突然笑呵呵地转身沿着廊下跑了。

阿遥扭头看着魏先生小跑的背影,这时鞭炮再度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她正要抬起手去捂耳朵,手腕突然被高昌济一把给扯开了。

高昌济俯身下来,散发着温热的酒气,贴在阿遥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并不长,说完的时候五百响的鞭炮也正好噼啪地炸完,在空荡荡的庭院中留下一股弥散中的硝烟之气。

高昌济望着阿遥笑了,夜色中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堪称邪恶的纯真。

他探头轻轻地在阿遥的脸颊上咬了一口,然后一步一晃,摇头摆尾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阿遥不及细思索高昌济刚才对她说的那句话,身后就又响起了魏先生的声音。

“阿遥,来!”

阿遥转过身子,只见魏先生一手拎着一只炒菜锅,另一只手握着一根擀面杖,然后喜气洋洋地一抖肩膀,把披在身上的大氅抖进了阿遥的手里。

“阿遥,你可看好了啊!”

魏先生身着单衣,一个健步冲跃到了庭院的中央。

他扬手一挥擀面杖,在炒菜锅黑黢黢的锅底敲出一声嗡嗡的钝响,同时双腿扎开一个四平八稳的马步,就这么在这渔港的午夜,中气十足地哼唱起了一曲很有新罗风格的异国小调。

阿遥捧着魏先生的大氅,呆愣愣地,看着他在天寒地冻的夜里跳起大神来。

魏先生大约是有点童子功在身,不仅小调唱得中气十足、悠长婉转,鼓点也配合得恰到好处,“神步”的踩点和节奏有点类似朴顺姬师父给阿遥讲授过的一种新罗舞步,魏先生调动气息,且鼓且舞,且舞且唱,摇头晃脑,腔调诡然。

阿遥看着,觉得既像降神,也像附鬼。

“怎么样?我跳的好不好?”魏先生跳得一头大汗,“我小时候有个萨满婆婆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愿意收我当徒弟,我还真正经学过几个月呢!”

那天夜里,阿遥对魏先生发动了杀意。

她把一根丝绸腰带缠在魏先生的颈上,一点一点勒紧,一点一点加重手上的力道。

不过最终因为毒发而功亏一篑。

阿遥松开手上的绸带,专心去应付自己不停喷血的口鼻,而魏先生缓过一口气来,还主动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捏着阿遥的下巴逼着她咽下了一粒红色的药丸。

魏先生脖颈上还有鲜红的勒痕,但他的神情却是阿遥从未见过的兴奋。

“阿遥,其实你心里明白,杀了我,你也是活不了的。”

魏先生捧起阿遥的脸,很仔细地替她擦干净血迹,然后笑着说:“阿遥,新年好啊!”

更夫敲着梆子路过,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到来了。

魏先生指着被褥上的血迹,语调带上了一丝欢快:“开门红,是个好兆头,阿遥,龙年一定是个好年!”

好个屁,阿遥在心中爆了粗口。

大年初一,魏先生给阿遥和高昌济以及来给他拜年的每个人都包了很厚的红包。

云来客寓的老板娘喜气盈盈地来恭喜阿遥,说魏先生已经替她赎了身,要她好好给魏先生磕几个头。

魏先生一挥手表示不必,只是非常温煦地说:“阿遥,你现在自由了。”

高昌济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问阿遥是不是跟着魏先生一起去新罗,这样他就去买三张船票。

魏先生表示阿遥的去留要看阿遥自己的意思。

阿遥只是把颈间一直系着的那个装有平安符的香囊送给了魏先生。

“阿遥祝先生一路顺风。”

魏先生笑笑,没说什么,接过平安符后照着阿遥的样子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衣服里,贴身地收藏了。

今年的春节回暖得早,根据老板娘丰富的经验,大概到了初五初六的时候,近海的冰就能化开,到时往来新罗和高句丽的船只就能通航了。

魏先生和高昌济也就做起了动身的准备,当然主要是高昌济在做,魏先生给他列好需要的东西,高昌济负责采买和收拾。

正月里不动针线,阿遥现在被赎了身,也不必在客寓里做下女的杂活,于是只能倚在魏先生房中的窗下,白天黑夜地发呆。

阿遥发现魏先生给她下的毒药发作起来没有什么规律,一开始主要是口鼻流血,虽然看上去触目惊心,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痛楚和不适,往往服下一粒红色的药丸后很快就能止住。但是大年初二和大年初五那两天,她分别发作了两次特别严重的。

一次是浑身发冷,寒气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同时浑身上下像是有千百万只小虫子在对她进行啮咬,痒得钻心难忍,她动手去抓,所触碰的地方就又变成了疼痛,可明明皮肤上没有任何异常。

另外一次是在深夜,起初是剧烈的头疼把阿遥从睡梦中活活给挣醒了,然后她开始发热,五脏六腑中像是被三昧真火烧成了炭,一开口就要冒黑烟似的,当她怀疑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烧出了燎泡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时,又被证明是一场错觉,除了她自己用指甲抠出来的几条血痕以外,身上没有任何异常。

那红色的小药丸吃下去,起效的时间也越来越慢。

在阿遥毒性不发作的时候,魏先生喜欢枕着她的腿,或者说说闲话,或者打个盹儿,一派居家的闲适。

“我还剩下几天活头?”

魏先生仰面看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阿遥不说话了。

魏先生闭目养神:“阿遥,我说了,只要你按时吃药,就能一直活下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你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遥就没再问过这个问题。

魏先生似乎是对阿遥的过去很感兴趣,拉着她一聊起来就问个没完。

到了眼下这种景况,阿遥也不再去细想魏先生是不是在套自己的话,反正阿遥的过去就是她自己的过去,在这人之将死而又百无聊赖的日子里,阿遥系统地回顾了一遍自己的人生。

她的那些苦,一回忆起来简直滔滔地说不完,魏先生堪称是个绝佳的听众,不仅听得认真,在生发出共情之处,还要分享一两段关于他自己的。

听说阿遥在第一个婆家要靠养蚕织布来贴补家用,魏先生非常感同身受地拍了拍阿遥的手背:“唉,我小的时候也是要外出做活养家的啊。”

阿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扯:“我知道,跳大神嘛。”

魏先生“嘿”地一笑:“跳大神是后面的事了,我小的时候要去山里采参呢。”

魏先生说高丽的红参经常长在悬崖峭壁之间,有的地方极险,大人没有着力点够不着,只能容小孩子的身躯去够,这时候采参的大人就在腰上绑一条绳索,绳索的另外一头绑在小孩子身上,然后放小孩子到峭壁上去采参。

“哎呀,那可是险得很啊,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我现在想起来真觉得有点害怕了,那个时候倒不觉得怕,只觉得好玩,而且是跟雪姬一起,我就比较开心,再苦也不觉得苦。”

阿遥想象了一下一个小孩子攀附在岩壁上采参的画面,觉得确实够惊险。

“哎,我还以为您先生是地主家的少爷嘛,怎么还要去做这么苦、这么险的事情?”

魏先生一拍阿遥的手背:“我是不是地主家的少爷先不说,反正你啊,绝对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为什么?”

“有钱人家的小姐就没你这么闲不住的!”

阿遥一摊手:“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哪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会长这么厚的冻疮呢?”

魏先生抓过阿遥的手,在她的手背上亲了一下,然后用她的手心贴了自己的脸:“不怕的,你先用着鲸油香膏,待天暖和了,再换上一种添了红参的香膏,保证你不出一个月,手就变得又白又嫩的,别说是这小小的冻疮,你身上的那些旧鞭痕涂上个一年半载的,也就全消下去了!”

阿遥没吭声,魏先生以为她是不相信,于是拉过她的手,一边帮她涂鲸油香膏,一边说:“真的,小时候我和雪姬去采参,耳朵和脸上都生出冻疮来,唯独一双手好好的,雪姬说这都是红参的功效,高丽王庭的那些贵人们都用红参来泡澡养肤呢,也往大唐进贡,你在长安没有听说过?”

“我是长安的穷人嘛。”

“穷人怎么了,我还不如你呢,我是新罗婢的儿子,跟昆仑奴差不多!”

阿遥此前只知道魏先生有新罗的血统,却第一次听他提到自己的身世。

“我娘跟你一样,从新罗做渡船到渔港来做下女的,我爹也算不上是个地主,做生意有点小钱吧,见我娘怀上了我,就把她买下来做小妾了,但也只是贱妾,新罗婢嘛,我是记在我爹正妻名下的,虽然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全家上下都不拿我当个人看。”

这是魏先生第一次在阿遥面前袒露真实的情绪,让阿遥产生了一丝异样。

这个人也是真实的、也是存在着的。

魏先生打开了回忆的闸口,都不需要阿遥探问,自己就絮絮地说起来了。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雪姬是我娘还是我姐姐,”魏先生懊恼地看着阿遥,“我印象中的雪姬大概跟你差不多大,总是很温柔地说话,待我很好,我一直管她叫‘欧尼’”。

“但是后来想想,也许是因为我爹的大老婆不让我认她做娘吧,也许是因为她还太年轻,所以我才叫她‘姐姐’。”

“后来她就被我爹卖掉了,长安来采选新罗婢,雪姬年轻,长得好看,会跳新罗舞,还会说汉话,据说卖了个很好的价钱。”

“她走的前一夜搂着我哭了一整晚,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样,只知道是去长安,那个时候我才六七岁,就跟她说等我长大了,就去长安找她。”

听到这里,阿遥也颇为动容,忍不住问:“后来呢?”

魏先生吸了一下鼻子:“后来我因为会读书,居然一路考试真的考到了长安去,在长安的那些年,我到处打听雪姬的下落,可是没有音信啊。”

“三十多年了,雪姬要是还活着的话,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了。”

“可怜金玉质啊,”魏先生一声喟叹,“所以,阿遥,跟雪姬比起来,你可不算命苦啦!”

关于雪姬的一番回忆似乎消耗了魏先生很多心神,他在一缕忧伤中睡着了。

阿遥在听了雪姬的事后也心有所感。

几天后,魏先生在用早饭之时,高昌济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进来,说自己买到了前往新罗的第一班船票,次日就可以出发。

魏先生点头,示意高昌济坐下来和自己一起吃饭。

高昌济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阿遥呢?”

这时客寓的老板娘过来给魏先生送热水,刚刚开春,下女们还没有从家乡过来,客寓的人手不够用,老板娘也不得不事必躬亲了。

老板娘也问:“怎么没见到阿遥?”

魏先生喝完了自己的一碗粟米粥,淡淡地表示阿遥既然已经赎身,就已经是个自由人了,她可以自由地来,自然也可以自由地走。

“阿遥不是一直说想要回长安嘛,”魏先生面不改色地说,“人与人之间,聚散皆有定数。”

说完,魏先生看也没看高昌济,只是淡淡地吩咐二人明日便动身启程,前往新罗。

嘿!新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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