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公坐在小院里,指间的烟卷儿孤寂地燃着,忽明忽灭。
他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在温暖的房中,不过气氛有一丝紧张。
尽管他早在多年以前就失去了权力,但在儿子们面前却自矜仍保有权威。
小儿子在黄昏时分突然抵达,董公在大儿子脸上看到了发沉的神色,他甚至不发一语,扭头转身进了房中,小儿子也垂头丧气地像个尾巴似的跟进去了。
董公在那个时刻,才骤然发觉大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这让他感觉到了一丝陌生,以及隐隐的一丝恐慌。
权力被褫夺的恐慌。
他身为权臣的力量早已消弭,现在身为父亲的力量似乎也在不遂己愿地缓缓蒸发了。
高昌济,因为此刻回到了父兄的身边,也就自然而然地恢复了他的身份和真名董骙,正盘腿坐在火炕上,有些垂头丧气。
他那异母的哥哥杨骎,此刻一言不发,他的目光让董骙更加感受到了如芒在背的不安。
董骙实在想不明白魏强是如何从船上凭空消失了的。
事实上,一切都是按照计划中的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的。
在原计划中,董骙以高昌济的身份护送魏强到滨郭港,短暂地休整后,待开春化冰,便乘船由大唐前往新罗。
启程之日定在了正月初九,董骙和魏强一起登上了那条客船,而且为了防止魏强逃跑,在开船之前,董骙都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原本他以为会这样一路平静地抵达新罗。
直到开船后,董骙才略微起身去解手,可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等他再回到客舱的时候,魏强已经不见了。
起初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船行在海上,人能逃到哪里去呢?可能也就是去甲板上走一走透透气吧。
半个时辰后,魏强仍没有回来,董骙才发觉了事情不妙。
“我找遍了整条船,差点把船板都给掀了,魏强愣是人间蒸发了!”
杨骎面无表情地看着董骙,有些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的为难。
劈头盖脸的骂他一顿、打他一顿杨骎不是做不到,只是父亲就在外面,“教子”没有他的份儿。
但魏强又一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叛逃了这件事,让杨骎布局了整整一年的计划落花流水地破产了,他怎能不愤怒窝火!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找不到魏强,身边又没个能商量的人,客船靠在葡萄屿补充淡水我就下船回来了。”
董骙说的理所当然,就跟学童放学回家那么顺理成章。
外间响起了两声咳嗽,董公一掀帘子进来了。
董骙像是终于等来了靠山,一双眼中带上了期盼的神色。
小儿子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究竟是要厚一些,董公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有了偏私,只是对长子也常怀亏欠。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外一只手指着董骙的鼻子,低声而严厉地教训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儿子挨老子的教育是天经地义的,董骙低着头,做出了反省的姿态。
董公觉得自己已然表了态,大儿子想必不会再对弟弟过分苛责,他用眼神示意杨骎坐下来,有什么话慢慢讲。
杨骎受了父亲的一个眼神,沉默地走过去,挨着父亲隔着一尺的距离坐下了,父子兄弟三人形成了个三足鼎立的局面。
“子腾啊,子康也是因为我的事情担忧,想尽他自己的一分力气,只是他不比你在长安的官场上行走日久,行事难免有浮躁和不圆融之处,你看在他并无坏心的份上,不要苛责他。父亲年纪大了,需要平静宁和的心境,不希望看到你们两个因为我,手足之间生出嫌隙。”
父亲既然发了话,杨骎颔首称是,董骙自知在父亲的庇护下逃过一劫,非常本能地像一条小狗似的往父亲的身边凑了凑,但又不敢凑得太近,只这个亲近的姿态和依赖的本心已经让杨骎的眼睛和心感受到了刺痛,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经受和遭遇磨难,可是当他需要父亲的时候、当他想找一棵大树依靠一下、避一避风雨的时候,父亲在哪儿呢?在弟弟的身边!而今他已经自己长成了一棵大树,原以为他从没依靠过任何人,也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可是在内心的深处,他还是希望有那么一个肩膀或者后背,让他的额头可以贴一贴、靠一靠的,片刻足以。
只不过,是不可能的,错过的时光和陪伴,是没有机会偿还和弥补的。
一棵树并不能倚靠和依附另外一棵,树就是树,既然选择自己长成了,就得自己承受栉风沐雨的艰辛和痛苦。
况且,在葡萄屿陪父亲度过的这段时光也让杨骎深深地觉得所谓父子的情分,一旦随时光流走,就是永远地逝去,洗淘下来的只剩责任和义务,而不太有亲密的成分了。
现在就算让他趴在父亲的肩背上痛哭一场,他也是没法做到的,再大的磨难和再沉痛的遭遇,他也做不到了。
董骙见有父亲坐镇,杨骎应该不会再向自己发难,于是才试探着把流莺计划失败的事情也趁这个档给说了。
杨骎微微地一蹙眉头,没表态。
流莺计划在他这里原本就是个不成型的半成品,是骙郎一意孤行地要重启,因此失败也并不令他感到意外。
董公问了大儿子一句:“那么,这个计划失败了,影响严不严重呢?”
杨骎表情缓和地一摇头:“无碍的,父亲。魏强手里掌握的东西是一定要寻找买家的,我原本的计划是等到他流亡海外之后再派人与他接触,现在他人虽然下落不明,但我相信他无论是去新罗还是高句丽,都会主动和那边的人接触,到那个时候肯定还有机会,无非是花些时间罢了。”
董公沉默地一点头。
杨骎表示既然魏强已经下落不明,他也就不敢耽搁,要迅速地把下一步的计划给安排起来,明日一早就动身前往滨郭港善后,同时他让董骙在此间也不要多耽搁,尽快到高句丽或者新罗去待一段时间,一边打听魏强的下落,一边等到大唐这边风声消散了再说。
董公对长子的安排并无异议,董骙也就不敢反驳。
只是他还小小地提了一个要求,要杨骎善后的时候打听一下阿遥的下落。
杨骎对他口中的“阿遥”何许人也并无概念,也没多想,直接开口问:“谁?”
“就是‘流莺’,”董骙说完立刻垂下眼眸,似乎是担心被杨骎看破什么,“在魏强动身的两三天前,阿遥突然失踪了,魏强说她是回了长安,但我疑心她是被魏强给害了。”
董公表示赞同:“一个女孩子孤身到这辽东的渔港来同叛臣周旋,想也是够苦的了,人跟人不同,命跟命不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多给她家人一些银钱也就是了,真金白银的肯定能解决她家里不少问题,也算她没有白白为国效力一场。”
杨骎次日一早天不亮就雇了船,从葡萄屿往滨郭港驶去,并于午后时分抵达云来客寓。
云来客寓的老板娘叫做阿玲,早些年是在此间渔港做下女的,后来嫁给了客寓的老板才算是上了岸。而云来客寓一直以来都算是杨骎情报网上的一环,最早可以追溯到父亲做安东都护府大都督的岁月,后来父亲虽然不在其位了,但一些关系还是保留了下来,待杨骎步入官场后,就一点一滴地把这些关系重拾起来,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尽可能地提供方便。
老板娘对杨骎的造访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诧异,虽然她也参与了流莺计划,但对整个行动而言只起到一个辅助的作用,她提供场地,做出配合,至于计划的全貌她全然不知情,一来是因为这计划本来就是凭空而起的,连杨骎都不知全貌,更遑论身为外围助力的老板娘;二来,这样级别的计划,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杨骎从老板娘这里知道了更多有关于流莺计划执行的具体步骤和细节,当问及‘流莺’本人,即阿遥的下落时,老板娘神色郁郁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因为涉及到身后事,所以杨骎还是进一步询问老板娘是否知道有关于阿遥的更多事情。
老板娘和董骙的口径一致,‘流莺’阿遥是突然凭空消失的。
这让杨骎觉出了一丝阴谋的意味,因为魏强也是凭空消失的。
“阿遥她……似乎是刚一过新年就觉出了些什么……”
杨骎觉得老板娘的语气有些异样,便追问下去。
老板娘自己仿佛也不是很确定:“我也有些说不好,但现在回想起来,她应该是感知到了危险……有一种,人之将死的……感觉。”
“人之将死的感觉?”杨骎重复了一遍老板娘的原话,却并不能够理解,“她有什么表现吗?”
老板娘把杨骎带到柴房,边走边说:“那个魏先生似乎是非常紧张阿遥,把她看得很紧,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可能是怕高昌济带着阿遥私奔吧……”
杨骎耐着性子听着,对老板娘口中这小小客寓过往一段时间发生的复杂而又乱套的人物关系见怪不怪,然而并不关心。
“阿遥知道我是自己人,所以时不时用做针线活的借口到我的房间里待一会儿,她就利用这么一点子时间,见缝插针地留下了几封书信。”
“书信?”杨骎感到一丝棘手,没有受过训练的细作果然是漏洞百出靠不住的,怎么可以留下白纸黑字的东西,他问老板娘,“能不能给我看看?”
老板娘打开柴房,从一捆一捆的柴火堆中连拉带拽地扯出一只红木箱子。
杨骎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阿闼婆走前留下的箱子,里面有她受杨骎的委托炼制出来的各式各样的毒药。
他原本是想用毒药毒死魏强的,但这也属于那未完成的计划的一环,从未付诸实施。加之“流莺计划”已经废止,他在前往葡萄屿与父亲会和之前,就把这个箱子留在了云来客寓。
老板娘已经用湿帕子擦干净红木箱上的灰尘后交给杨骎。
“阿遥说,如果有人来取这个箱子,就把她的东西一并交给来人。东西我都收在里面了,阿遥走后再没有动过,公子,开箱验取吧。”
红木箱子并没有上锁,杨骎伸手抬起了箱盖。
最上层就是老板娘所说阿遥留下来的书信,一共是三封,平平整整地装在信封里。
信上的字迹则像利剑一样直接扎穿了杨骎。
那是顾青杳的笔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怎么能认不出来,他哪怕死了,化成灰了,也会认出来!
信封下面是一只绿底绒布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只白兔。这也是杨骎见过的,他曾不遗余力地让顾青杳给他绣个差不多样式的,而她不胜其烦地拒绝了一次又一次。
杨骎探手伸进荷包,从里边摸出了一把糖块,一些碎银两。
顾青杳似乎是有些虚弱的毛病,如果不按时吃饭就会头晕眼花心慌手抖,所以她随身都带着一把糖块,这也是杨骎见过的。
荷包里还有一枚金戒指,戒环打磨成一个山峦起伏的形状,是在东都的一家金铺子里买的。这也是杨骎亲眼见过的。
还有一块核桃大小的玉佩,白色的羊脂玉,雕刻成一只兔子的形状,兔子的眼睛是拿红宝石镶的。
玉是杨骎祖母的陪嫁的玉料,红宝石是杨骎亲手淘遍了长安的珠宝铺子,盯着西域的匠人磨出三十二个棱面镶在玉上的。
“公子?”老板娘觉得杨骎的神色不对劲,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高昌济说这些都是阿遥的私物,怕魏强对她的身份生疑,就先取下来交给我保管,待事成之后再还给阿遥……”
杨骎觉得耳旁有遥远而空洞的声音,但老板娘说的是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他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的血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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