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生低低地伏在书桌上,浅银色的睫羽半敛着,发丝凌乱,眼神黯淡。
他手下压着一张楼独倚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无形的姻缘线缠绕在小指上,沿着指根蜿蜒在离婚协议上。
姻缘线黑里渗着红,像条细长的毒蛇,又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掉。
一千年的等待已然成了一场笑话。
沈玉生看着这根将断未断的姻缘线,忽然想起千年前那个红叶尚未凋尽的冬天。
算命摊前,拿着白拂尘的道人拦下他:
“施主,我看你这根姻缘线呐,红中渗黑。今日不斩断,来日必成心魔,伤人伤己,孽债缠身。”
谁曾想那老道一语成谶。
真真确确是伤人伤己,孽债缠身。
最痛苦的时候,沈玉生甚至想过拉着楼独倚一起找个湖跳了。
但真的见到他濒死的模样,沈玉生发现自己的心里其实并没有快意。
楼独倚的情况很不好。
他现在还躺在医院病房里,昏迷不醒,这是第五天了。
沈玉生心中忽生倦意,如果你能醒来,我就放过你,不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哥哥,以后我会只在暗处看着你。
哥哥,我真恨你啊。
是你违背了千年前的诺言。
是你让我等着你!
哥哥,我真的等到你了,但你只是想要离开,千方百计地要离开!
沈玉生拿起一旁的钢笔,手有点抖,潦草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真丑。
哥哥看着温柔,掌控欲却不弱,很多事情最后总是按着他的想法来的,这一次也一样。
钢笔的笔尖在“生”字的最后一横上顿了一下,晕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沈玉生把双方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撕成两半,扔进了废纸篓。
离婚协议这种东西,多的是啊!
分居的前一年,楼独倚被沈玉生困在房子里,又无法和任何人说明实情。
夫夫两人说话不多,大部分“交流”发生在夜晚到凌晨的那段时间。
距离无比亲密,心却无比遥远。
沉闷的黑暗,纯粹的身体对抗,两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
沈玉生低低压着眉“哥哥,你明明不喜欢这样,我也不喜欢这样。如果你还想从这里出去,就不要表现出不像你的样子来。”
楼独倚扬了扬头,“来,再咬,用力点咬。我不能出去,你明天可以带着满身我留下的印子去上班啊。他以前这么对过你吗?”
看到他因为不能出去发脾气,沈玉生松开嘴,不再咬他。
“明天我请假一天。上午你喝中药、健身、再去看看爸妈,下午我带你出去买东西,晚上你自己去参加画展的颁奖礼,九点半之前回来。”
楼独倚冷白修长的手指玩把着沈玉生一缕银发,有点痒,倒是显现出几分缠绵来。
“你不怕我跑了?装体贴?我也会,下午去画材店,晚上的颁奖和我一起去,说不定我还要在获奖感言里对你说谢谢呢。”
沈玉生嗓音微冷“你没法违背我的言灵,跑不掉。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不去,你明天早上给我做尾清蒸鲈鱼就很体贴了。”
楼独倚愣了一下,有种被忽视的无力感。
“清蒸鲈鱼?行。你以前吃过?反正你想吃的从来都不是鲈鱼,其实什么鱼都可以吧。”
“什么叫什么鱼都可以?清蒸必须是鲈鱼,我明天清早去湖里捉最新鲜的,必须是一斤多一点的,太小容易散,太大容易柴。”
沈玉生显然有些受不了他,一下子恼了,说完话又开始咬他。
楼独倚情绪不明地回应“知道了,他之前都给你做过什么吃?“
“你会做菜是这辈子的事。你以前连叉鱼都不会,更别说做了。”
“……”
沉闷的气氛里,楼独倚忽然笑了。
“老婆,你要是真的想吃清蒸鲈鱼,就先把咬在我肩膀上的牙齿松开。”
“哥哥,你叫我玉生吧,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其实楼独倚以前很温柔,这辈子和他刚结婚几个月的时候,简直是无微不至的温柔人夫。
楼独倚忽然就不笑了,他伸手捂住沈玉生因为回忆而变得水光朦胧的双眼。
“我早该明白你的心捂不热,你还是不要出声比较好。老婆,我不希望床上有第三个人在。”
冷艳柔润的唇被压出一点肉感,然后沈玉生就真的不能出声了。
情况总是这样,被锁住的楼独倚看着是服从的弱者,却占据着微妙的主导权。
而实施囚禁的沈玉生看着是绝对的主导者,却不断感受到失控的不安。
这种关系奇怪又扭曲,它绝不属于正常的夫夫,又不能简单地用囚禁二字概括。
沈玉生不理解哥哥一根筋地把自己当成两个人看,楼独倚觉得沈玉生是个执念重又挑剔的偏执狂。
隔着明亮的落地窗,太阳一次次落下,月亮一次次升起。有时候外面会下雨,有时候外面会飘着点雪,这时他们会喝点酒,什么也不做,在壁炉燃烧的噼啪声中相拥着睡去。
沈玉生白天穿着高领毛衣工作,晚上很晚才回家。
楼独倚白天画画,晚上也画到很晚才去洗澡。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就这样谁也奈何不了谁。
同时他们也都明白,囚禁就是囚禁,再优渥的条件、再多的温情也改变不了被剥夺自由的本质。
但他们都不明白,最核心的矛盾其实是——楼独倚真的爱沈玉生,越是爱他,就越是想要离开。
如果楼独倚不爱沈玉生,那他在大房子里住得蛮舒坦的,反倒不会离开。
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也可能是因为骄傲,施舍的爱与温存满足不了他,他需要对等的、全部的爱。
他不能接受作为另一个自己的影子而存在,他一定要离开。
楼独倚打印了一沓厚厚的离婚协议,在家里贴得到处都是。
门上贴着有,镜子上贴着有,抽屉上贴着有,枕头下放着有,衣服口袋里装着有。
甚至沈玉生早上两眼一睁,就有离婚协议递过来。
每一份楼独倚都签好了字。
沈玉生默不作声地把这些离婚协议撕下来,放进特意买的碎纸机,看着它们在机器运转的嗡鸣中变成雪白的碎片。
而楼独倚则会不厌其烦地补上新的离婚协议。
这场无聊、紧张又坚持的较量持续了挺长时间。
现在,终于还是以楼独倚的胜利告终了。
沈玉生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所有剩下的离婚协议书,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忽然笑了出来。
他握紧钢笔,一份又一份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字体有些瘦削,力透纸背。
真难看啊。
他签啊签啊,笑啊笑啊,眼泪忽然就滚了下来。
他把这堆厚厚的、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抓在手里,站起身,用力地将它们向上扬去。
白色的纸张雪崩一样铺天盖地砸下来,整洁的书房变得杂乱,他平时最爱干净,此时却顾不上这些了。
沈玉生跌坐在一片狼藉里,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小沈啊,是我,你开下门。”是楼独倚养母的声音。
沈玉生梦醒般抬起头。
吸气。呼气。再吸气。
他清了清嗓子,喊道“妈,我在卫生间,两分钟就来。”
他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把皱巴巴的衬衫换下,胡乱套上一件丝质的衬衣,绑好长发,用红绳系了个小蝴蝶结。
他昂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出乎意料的苍白。
他用力地咬自己的嘴唇,以便它的颜色看上去足够红润,随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调整好笑容的弧度。
很好。
他踏出卫生间,带上书房的门把,把一片狼藉隔绝在身后。
他又成了那个优雅的、完美无瑕的沈玉生。
沈玉生推开门。
“瘦了啊,你这孩子。”楼独倚的养母江晓眠轻轻抱住他,然后松开。
她像看什么稀奇物一样,绕着沈玉生转了一圈,最后大力拍拍他的肩。
“喏!你爸熬的汤。”
江晓眠把装着党参乌鸡汤的保温桶递给他。
她看上去保养得当,面容姣好,平时是个很活泼的漫画家,但儿子和儿媳的车祸让她看上去有些憔悴。
她的丈夫,也就是楼独倚的养父,曾经是一名烹调师,无奈混得不行,乖乖回家里公司当了霸总。
他们的相同点是思想开放,是他们一手促成了楼独倚和沈玉生的婚姻。
车祸当天是除夕夜,沈玉生和楼独倚已经分居,正为离婚闹得不可开交、身心俱疲。
然而老两口并不知情,喊小两口一起吃年夜饭。
面对老两口喜气洋洋的邀请,小两口沉默一番后,还是同意了。
“没有闹矛盾,我们只是高兴得说不出话了。”
于是楼独倚与沈玉生,这对感情已经破裂、互相红着眼掐过脖子的夫夫,达成了诡异的平衡。
他们挽着手在同一张桌上吃年夜饭,甚至互相给对方夹菜。
但当他们洗完澡,要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他们演不下去了,半夜开着车就各回各家了。
很不幸,回家路上出了意外,他们被失控的二十吨卡车撞上。
江晓眠大力拍肩之下,沈玉生纹丝不动地接过保温桶。
相比于二十吨的卡车,她这点力气实在算不了什么。
“妈,我没瘦。”
“玉生啊,你还好吗?”江晓眠凑近,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五天前沈玉生才出了车祸,奇怪的是他验伤确认无碍后不满二十四小时就离开了医院。
接着一连几天都联系不上。
二十五年前那次埋在心里的南极之行,让江晓眠知道世界上的确有一类人超出了常理,但她还是免不了担心。
“我没事,他怎么样?”沈玉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表示自己很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沈玉生不想说,江晓眠便没有再追问。
“小楼有点脑震荡,现在在单人病房,你过年这次落我们家的衣服也在。”
“医生说他的身体没什么大碍,瞳孔反应正常,脑电图接近清醒形状波形,只是一直不愿意醒来,大概是心因性昏迷。”
“小楼夜里总喊你的名字,我带你去医院看看他。”
“嗯。” 听到江晓眠的话,沈玉生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是雀跃吗?沈玉生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是怨恨?沈玉生没资格理所当然地恨他。
但当我听到你喊出我名字的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变得丑陋。
所以我不会原谅你。
沈玉生想不通,为什么世上有人爱他情愿为他去死,却不肯与他三餐四季、共度余生。
他去医院前,在书房的地上捡了张离婚协议,现在它被好好地放在风衣的内衬口袋里,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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