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病溺

李烬那句“以后不会了”的余音,像蛛网一样黏在空荡的房间里,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安抚意味。

周砚清蜷缩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身体因为刚才激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凉。他能听到门外李烬略显踉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主卧方向。

这一次,房门没有落锁。

这细微的变化,像一根羽毛搔刮着周砚清紧绷的神经。是试探?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还是……那混蛋酒后一丝微不足道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悔意?

周砚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用力闭上眼,将脸埋进还残留着李烬气息的枕头里,试图驱散脑海里那些混乱的、可耻的念头。

这一夜,注定漫长。他在半梦半醒间挣扎,时而梦见七年前大火灼烧的刺痛,时而梦见李烬那双猩红疯狂的眼睛,时而又梦见那个叫小喻的男孩依偎在李烬怀里的画面,醒来时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

天快亮时,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惊醒。声音来自主卧方向,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是李烬。

那咳嗽声听起来很不舒服,闷闷的,带着痰音,似乎扯动了肺腑。

周砚清瞬间清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猛地坐起身,侧耳倾听。咳嗽声持续着,中间夹杂着几声难受的闷哼。

他受伤的手还没好,又喝了那么多酒,还穿着单衣在冰冷的走廊里站了半夜……

活该!

周砚清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重新躺下,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扰人的声音。

可是,那咳嗽声像魔音灌耳,无孔不入。他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李烬皱着眉、脸色潮红、难受地蜷缩在床上的样子。

那个从小到大,一生病就格外黏人、格外脆弱的李烬。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很多年前,李烬发烧,会像只被遗弃的小狗,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把滚烫的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哑着嗓子一遍遍喊“哥哥”,直到他心软地陪在身边,用手一下下拍着他的背,他才能安稳睡去。

周砚清烦躁地翻了个身,将枕头压在耳朵上。

别想了!那都是过去!现在的李烬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病死了才好!

然而,当那咳嗽声突然变得剧烈,甚至带上了痛苦的喘息声时,周砚清还是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冲到房门口,手握住门把,却迟迟没有拧开。

去看他?然后呢?再次被他羞辱?被他当作可以随意践踏的玩物?

可是……万一他真的很严重呢?陈姨似乎不在……

内心的挣扎像两股力量在撕扯着他。最终,那点可悲的、根深蒂固的担心,还是战胜了理智和怨恨。

周砚清深吸一口气,轻轻拧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主卧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一股热浪混合着酒气和淡淡药味扑面而来。房间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李烬躺在床上,被子只盖到腰际,上半身裸露着,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眉头紧锁,呼吸急促,似乎陷入了不安的梦魇,嘴唇干裂起皮,时不时发出难受的呓语。

床头柜上放着水杯和退烧药,但似乎没动过。

周砚清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伸手探向李烬的额头——滚烫!

烧得这么厉害!

他立刻转身想去浴室拧湿毛巾,手腕却猛地被一只灼热的手抓住!

“呃!”周砚清吓了一跳,对上李烬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那双眼因为高烧而布满血丝,眼神涣散,带着迷茫和警惕,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你……”李烬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看清是周砚清后,眼神里的警惕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

周砚清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李烬更紧地抓住。那只手烫得吓人,力道却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绵软。

“水……”李烬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周砚清的心软了一瞬。他抿了抿唇,用力抽回手,走到床头倒了一杯温水,扶起李烬的上半身,将水杯递到他唇边。

李烬就着他的手,急切地喝了几大口,水流顺着他的下巴滑落,滴在结实的胸膛上。喝完后,他像是耗尽了力气,重重地倒回枕头里,闭上眼睛,喘息着。

周砚清放下水杯,想去拿毛巾,却发现李烬的手不知何时又抓住了他睡衣的一角,虽然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

“放手。”周砚清低声道,语气僵硬。

李烬没有睁眼,也没有松手,只是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冷……”

周砚清看着他因为发冷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被汗浸湿的额发,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流露出的脆弱……所有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伸手拿过干毛巾,动作有些笨拙地擦拭李烬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

李烬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往他手的方向无意识地蹭了蹭,像一只寻求温暖和安抚的小兽。

这个细微的、依赖的小动作,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周砚清心里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愤怒、委屈、心疼、无奈……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沉默地照顾着他,换毛巾,喂水,量体温。李烬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的,偶尔清醒片刻,会用那种深邃又迷茫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再次陷入睡眠。有一次,他甚至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句:“哥哥……别走……”

周砚清给他掖被角的手猛地一颤,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飞快地别开脸,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快到中午时,李烬的体温终于降下去一些,睡得也安稳了些。周砚清累得几乎虚脱,正准备起身离开,陈姨端着清淡的粥和小菜走了进来。

她看到周砚清在房间里,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颔首,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低声道:“周先生,辛苦您了。医生早上来看过,说是着凉引起的高烧,吃了药需要静养。李先生……生病时不太配合别人。”

周砚清愣了一下,才明白陈姨的意思。李烬只肯让他靠近?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我累了,回去休息。”他站起身,不想再多待一秒。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让他感到窒息。

他回到客房,反锁上门,身心俱疲地倒在床上。被子上,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李烬滚烫的体温和气息。他闭上眼,却无法入睡。

下午,周砚清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是陈姨,语气带着一丝少有的焦急:“周先生,抱歉打扰您。李先生烧退了,但伤口似乎发炎了,他不肯让医生换药,一直在发脾气……您能不能……”

周砚清的心猛地一沉。伤口发炎?是因为昨晚的争执,还是因为他照顾不周?

他几乎是立刻起身,再次走向主卧。

李烬果然醒了,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神阴沉地盯着试图靠近的医生和陈姨,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手背上的纱布已经被他自己扯开了一半,露出红肿发炎的伤口,看起来触目惊心。

“滚出去!”他低吼道,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戾气。

医生和陈姨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周砚清走到床边,看着李烬手背上狰狞的伤口,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对医生和陈姨说:“你们先出去吧,我来。”

李烬猛地抬头看向他,眼神锐利,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医生和陈姨如蒙大赦,立刻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周砚清拿起床头柜上的药水和干净纱布,在床边坐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手伸过来。”

李烬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复杂,最终还是抿着唇,慢吞吞地把受伤的手伸了过来。

周砚清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拆掉脏污的纱布,用棉签蘸取消炎药水,轻轻擦拭着红肿的伤口。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生怕弄疼了他。

李烬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慢慢放松下来。他垂着眼,看着周砚清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和他因为专注而轻轻抿起的嘴唇,目光深沉。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气味和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为什么……”李烬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周砚清擦拭伤口的手一顿,没有抬头。

“为什么……还要管我?”李烬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

周砚清沉默着,继续手上的动作,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将伤口包扎好。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挣扎。

包扎完毕,他抬起头,迎上李烬探究的目光。那双因为生病而显得有些湿润的眼睛,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茫然。

周砚清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他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说了一句:

“可能……我也病了吧。”

病到明明被你伤得遍体鳞伤,却还是看不得你难受。

病到……无药可救。

说完,他不再看李烬瞬间变得震惊和复杂的眼神,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门轻轻合上。

李烬独自坐在床上,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得整齐的手,又抬头看向那扇关上的门,仿佛还能看到周砚清离开时那个单薄又决绝的背影。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抬起那只被细心包扎好的手,缓缓握紧,伤口传来隐隐的刺痛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

他好像……真的做错了。

错得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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