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难伸手覆上凤娘的脸，阖上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和丘尘一人背着一个走出新希镇。凤娘攥着禾禾的手劲极大，不愿意让人掰开，于是牵着手分别趴在二人后面，莫难和丘尘只好也贴得很近并肩走，慢慢越过那条荒路，把她们送去羊溪墓场安葬。

既然这两位不愿分开，莫难便让丘尘挥剑炸出个双人坑，合葬于深土，又简单做了个木板碑立在上面，深望最后一眼，二人转身下山。

本是一路沉默，莫难突然开了话题道：“执晅君，你可知她们起尸靠的是何物？”

丘尘淡淡回道：“何物？”

莫难两眼一眯，笑道：“就知道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啊？是耐冬花香。这路两边种的都是这花，不过被人做手脚撒了点东西，细闻之下，每隔一段就有不同程度味道的香味。活人闻着倒是没事，那些尸体本来躺在土里，香味渗不进去，可一被挖开，闻着味儿就起尸了，再顺着这一路花走下去，正好到丘家分家的领地。不过墓场旁边的香味最浓，我估计这两个人只是想起尸后让走尸随便走走，也没想到蝶蜂会把花蜜传播开。此事也并不是针对丘家，不过巧合罢了。”

他仿佛没心没肺，不久前才见到两个活人的死亡，现在还能笑嘻嘻地分析这些东西。丘尘盯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蹙眉不语。

丘尘一不接话，莫难心里就开始犯嘀咕。

糟了。丘尘是不是觉得他冷血无情，没有人性？会不会讨厌他？

莫难嘴角僵在脸上，放也不是，扬也不是，维持着走了一会，他听见丘尘没头没尾说了句：“是故人吧。”

莫难“啊”了一声，没明白他在说什么，想了一会道：“你说凤娘？你以前见过她？”

丘尘点头，又摇头。莫难知道他是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再回答第二个，便继续等他开口。

丘尘道：“眉眼之间，像那位冯姓人士，也恰好姓冯。”

刚才莫难刻名字的时候丘尘在旁边看，知道凤娘真名并不奇怪。不过这“冯姓人士”是谁？莫难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冯时。

想到丘尘和冯时是打过照面的，于是他稀奇道：“执晅君记性比我好，怎得这般无礼，连姓名也不直言，叫什么‘冯姓人士’出来，莫非这位‘冯姓人士’跟你有怨仇？”

他本是打趣，冯时那个人整天和他待在一起，跟丘尘都没见过几次，这两人能有什么过节？可他望着丘尘一点点沉下去的脸，似乎就不太确定了。

于是莫难纠结片刻，措辞道：“你们私底下见过？”

丘尘摇头：“未曾。”

莫难更摸不着头脑了。丘尘和冯时都不是随便结怨的那挂人，在某一方面，这两人甚至还有些相似的地方。莫非同性相斥？倒也不是没可能。

等他再回过神追问，丘尘已经离他五步外，拔出惊鸿踩了上去等他。

那些问题被抛之脑后，莫难大跨两步紧随上剑，故意揶揄道：“执晅君怎地也不等我，你悄咪咪走了，要我靠两条腿跑去九连廊吗？”

丘尘垂眸，凝向圈住他腰身的两条手臂，无视莫难的怨声载道和控诉，侧脸道：“抓稳。”随后剑起半空，直奔东沿。

可能是着急回去，惊鸿行驶速度极快，踩在再稳的剑上也得咬牙躲着冽冽的风，莫难脚底虚晃，只能牢牢抱住前面这尊稳立如山的大神，让丘尘替他挡一挡风。

等快到九连廊时，耳边“呼呼”的声音才缓下来。莫难半披的黑发已经被吹成鸡窝头，可看着丘尘依旧面不改色，洁白无瑕，他心里极不平衡。于是在穿过九连廊大门时，守夜的修士认出丘尘，纷纷低头行礼，突然就听到他们的执晅君背后传来一道压细嗓音的男声道：“执晅君~你怎么就把人家带回你家了啊~我们这样不太好吧~”

话落，几名年轻的修士诧异地抬头，只见执晅君腰间正缠着一双手臂，纤长的两根食指不停地打着转转，从他背后又探出半张陌生的脸，隐隐露出凌乱的衣衫。而他们家向来生人勿近的执晅君明明被冒犯了，脸上也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反而还开口道了句……

“无碍。”

莫难：啥？？？

丘家修士：啊！！！

两拨人都惊掉了下巴，唯独丘尘淡定从容，伸手拽住想逃的莫难，御剑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留下其他人面面相觑。

惊鸿没有去北院寝室，而是转去另一个竹桂飘香的方向。

莫难随丘尘的脚步踏上阶梯，余光斜在墙后冒出的几根枝丫，问道：“这棵月上丹是什么时候种的？”

丘尘顺着他目光看去，道：“七一九年。”

莫难掐指一算，是他死后第二年。他道：“我早说只有这一棵太孤单，什么都要成双成对的才好，你当时还不信。如今又栽一棵，有了伴儿，你看原来那棵都快窜到房顶了。”

丘尘正巧推开藏书阁大门，对上伸进窗内的枝杈，上面镶嵌着满枝深黄的丹桂，室内花香四溢，芬芳扑鼻。

莫难深嗅一口，又道：“这树也是骚包，有了老婆就开那么多花，我以前在这可没闻见过这么浓的味道。”

丘尘看他一眼，不置可否。默默走到最后一排书架后面，将洁玉璜置入墙上空隙，墙面化为一扇双开石门缓缓向两边挪动，其后是一段短廊。

之前只听说丘尘住在藏书阁，如今亲眼见到，莫难也是新奇起来。哪有人住书堆里啊，怨不得这藏书阁越来越萧条，谁愿意跟整天没表情的家主待在一个屋阅读？想象一下，这边把书刚合上，那边家主从书架子后面走出来了，多吓人。他建议丘家还是趁早再盖一间藏书阁算了。

他这么想着，殊不知二家主丘珏早有此意。之后某天他和丘珏提起这事，两人一拍即合，新阁盖好，可累惨了丘煜他们这些后生，整天搬书抄书，叫苦不迭。

短廊尽头分左右相对的两间房，丘尘引他去右侧，想必左边那间就是平常丘尘睡的。点上烛，室内干净整洁，屏风隔开两边，床案柜画纸墨笔砚俱全，应是有人特意打扫过。

莫难在哪都跟回自己家似的，负手逛了一圈回到门口，显然对此处十分满意。目光刚要打量起走廊对面那扇门，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璜被递到他眼前。

他接过捧在掌心，此物通体洁白发着莹光，形状如月牙，是丘氏本家人才有的标志性物件——洁玉璜。有了这个，就可以随意进出九连廊大门，再也不用每次都带上那几块小豆腐了。

莫难指着自己道：“给我的？”

丘尘颔首，道：“已经有宗门学子陆续到九连廊住下备课，你若是不想去北院，可以住在这里。”

他低着头，又补充道：“若是嫌冷清，亦可再易妆搬回去，我……”

莫难抢话道：“不去，我才不去，这挺好的，我就要住这。你不是还要去找丘珏吗？快去快去吧。”

见他无异议，想到丘珏还在等自己，丘尘便不多言，立马要走。

“丘尘。”

莫难喊住他，他便回头，对上那双眼睛，听他道：“明天见。”

丘尘动了嘴角，道：“明天见。”

直到外面响起石门开合的声音，确定丘尘已经离开藏书阁，莫难收拢笑脸，打开从新希镇带回来的包袱。

一包符纸，一本书册，一沓银票，一把短刃。

倏地，他顿感颓然又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