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傅锦懿脱下Kiton黑色高定西装外套,雪茶香顺着飘过来。孟斯汀低头嗅了两下,握紧筷子往她身上瞄了两眼。

傅锦懿垂着长睫随手把外套搭在沙发上后挽起衬衫袖口,露出手腕上百达翡丽Aquanaut系列的腕表。那一截突出的腕骨像雕刻成山丘的象牙,孟斯汀顺着腕骨往下看,对方正在整理桌上餐盒的手指微微弯曲着,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那次华政讲座,学生们讨论过傅锦懿的手,白皙修长,指节不突出,弧度流畅,是一双没有吃过苦的手。

她盯着那双手的动作多瞄了几眼,傅锦懿侧头看她的时候,她快速避开视线,低着头盯自己的白色运动鞋看。

孟斯汀的衣服鞋子不多,鞋子也多为运动鞋。傅锦懿好像很爱穿皮鞋,平底的,高跟的,都有。那些鞋款式简单,甚至有些冷硬,藏在更为公式化的西裤下面,窥不见更多东西。

她缩了下自己的脚,尽力不挨着傅锦懿的皮鞋。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傅锦懿稍稍摆了下餐盒,惊醒孟斯汀的胡思乱想,“来吃吧,别客气。”

孟斯汀这才把视线移到桌上的外卖,寿司、捞汁鱼肚、虾仁毛豆,和一份牛油果鲜虾牛肉沙拉。外卖盒子包装精美,这些菜也很新鲜,看起来价格不菲。

“我不挑食。”孟斯汀握紧筷子注意傅锦懿的动作,等傅锦懿开始夹菜时,她才开动。

傅锦懿夹了一块鱼肚,孟斯汀跟着夹了一块轻轻咬在嘴里。

鲜甜,微微辣,孟斯汀低头看着米饭,一个小泡泡在脑袋里炸开。

好吃。

她嚼着鱼肚,筷子又往鱼肚碗里伸过去。

好鲜。

夹了几筷子,她才注意到傅锦懿的目光。这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睛正凝视她筷尖上的鱼肚,好像若有所思,好像带着某种探究。

傅锦懿除了第一筷子,似乎没有再碰鱼肚。是因为自己吃了,所以她不想再吃了吗?

嫌弃吗?

小小的鱼肚忽然像秤砣压在筷尖上,孟斯汀咬着牙把鱼肚夹到碗里,匆匆往嘴里塞了两口白米饭,噎得胸口闷闷的。

傅锦懿弯腰往玻璃杯中倒水,推了过来:“要水吗?”

孟斯汀难堪地点点头,接过水灌进肚。

一杯水瞬间见底,傅锦懿又给她倒了一杯,夹了一块鲜虾问:“你妈妈去世后,一直住在小姨家?”

孟斯汀小心夹了一颗毛豆放在米饭上,点点头:“对。我被源城一高退学后,就转去了林城二高。我小姨也在林城,在那里上完学考到华政,就去华政读书了。”

“退学?”傅锦懿的筷子停在米饭上,她有些讶异,问:“你怎么会被退学?你成绩不是很好吗?”

那时候她了解过孟辉的亲属,对孟斯汀的了解便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孟辉的双面人格在家庭和工作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对孟斯汀和白淑娅的高要求,完全让人看不出来他是一个养很多情妇还十分贪婪的恶人。

对孟辉来说,妻子和女儿是为他遮掩所有恶事的挡箭牌。白淑娅积极参与市里的志愿劳动,积极募捐,每个月都要参与一次大型义务劳动。

而孟斯汀从小成绩便十分优异,听人说,孟斯汀小学时有一次没有得全校第一,被孟辉罚在院子里跪了一整夜,后来即便发着高烧也要去做源城马拉松的志愿者。

妻子和女儿的形象太好,也难怪在孟辉罪行揭露之前,没人相信他会做那些恶事。

宽以待己,严以律人的典型。

对方带着夸奖的疑惑竟然让孟斯汀有些不知所措,她把毛豆埋在米里解释:“源城一高的家长向教育局反馈,说我的存在会影响他们孩子学习,学校没有办法,只能和我商量让我退学。我去林城二高的时候情况也不是很好,但源城一高跟那边通过气,他们顶着压力把我留下了。”

她说着,偷瞄身旁人的表情。傅锦懿垂眸喝水的样子像在听案情简报,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住了所有可能被观察到的情绪。

忽然沉默了。

孟斯汀不清楚这个沉默代表了什么,她没有勇气问对方在想什么,捏紧筷子把米饭填进嘴里。

直到傅锦懿再次开口:“那你妈妈是生病去世的吗?”

孟斯汀缓了一口气,说:“不是,她是自杀的。”

傅锦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个细微的表情让孟斯汀感觉不太对劲。

她分不清对方是在思考什么。

怜悯?不是。

嘲笑?也不是。

傅锦懿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下桌面,久久,才平静地问出声:“自杀……因为舆论吗?还是说是因为其他原因?是……因为财产原因?接受不了生活落差?我离开源城时见过你妈妈,她因为拒绝进行全部的财产清算还和你们的律师起了一些争执。当时监察机关查封了你家所有房产、存款和贵重物品,所有财产被追缴,你妈妈的部分婚前财产也……”

“傅律。”孟斯汀在桌下攥着拳头打断傅锦懿的声音。

傅锦懿适时停下:“怎么了?”

“我肚子不是很舒服,可能是水喝得太多了。感谢你的招待,我想先离开。”孟斯汀翘起的唇角在发抖。

她对上傅锦懿了然的视线,兀自低下头。

不是嘲笑,不是怜悯,而是事不关己的审视。以为温情的叙旧用餐,原来是一次冷漠的审判。

傅锦懿点头:“行,和你聊天很愉快,有时间再聚。”

“嗯。感谢招待。”孟斯汀捏着筷子,匆忙撩了下垂在耳边的发,快速把桌上碗里的每一份菜都再往自己米饭碗里夹了一些。

她特意多夹了傅锦懿只吃了一块的鱼肚,等夹毛豆时,一颗毛豆从桌上滚落掉在傅锦懿皮鞋边。

孟斯汀弯腰把那颗毛豆捡起放在饭盒里,再夹了片菜叶,机械地把饭盒盖上。她轻轻颔首后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推了几次门竟怎么也推不开。

怎么回事,门坏了吗?

她手心发凉,再试一次,门还是开不开。

“门要往里拉。”傅锦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试了试,果然是要往里拉。

背后的目光好似要把孟斯汀烧出个洞,她羞赧地嗯了声,逃也似的跑走。

薛音走过来时,正看到孟斯汀跑走的身影,她端着水果拼盘推门进来,挑眉问:“已经聊完了?”

傅锦懿擦了擦嘴角:“聊了几句,说了些话,但她不太想和我多谈,应该是对我心怀芥蒂。”

薛音坐下揭开水果拼盘的盖子,拿了一颗草莓咬一口:“如果她不对你心怀芥蒂,那才奇怪。你知道她妈妈为什么自杀了吗?”

“根据她的反应来看,预测是因为财产原因。”傅锦懿回忆了一下孟斯汀的反应,推断道,“舆论和生活落差也占了些比例,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推断。”

“白淑娅也是倒霉,摊上孟辉这样的丈夫。那个情妇带着私生子去了海外,过得挺潇洒吧?”薛音问。

傅锦懿点头:“自然是很潇洒,毕竟白淑娅没得到的珠宝珍品,都被那女人享受了。对白淑娅来说,普通人都要比[市长夫人]这个身份幸福。说起来,[市长千金]的头衔也比普通孩子要不幸很多,没发现吗?孟斯汀这个人……”

她脑海里浮现孟斯汀在她眼中的模样,搜肠刮肚想出一个词来:“很压抑。”

薛音撇嘴道:“那我劝你还是小心点为好,情绪不外露的心里都藏着事,你别和她走那么近,她真要报复你,后悔都来不及。”

她拿起筷子去夹捞汁鱼肚,傅锦懿却伸手拦住:“别吃,我吃了,不太好吃。”

薛音耸耸肩,转而去吃寿司:“下周开庭,程女士的案子结束后,还要和谌总吃饭,你下半年学术会议也多,忙得不轻。”

傅锦懿轻笑:“出名哪有轻松的?”

她夹了一块鱼肚,嚼了两下,还是觉得味道一般。

“不好吃你还吃?”薛音疑惑。

“我看她刚才吃得挺开心,就想再试试,不过还是不合我口味。”傅锦懿盖上盖子,拿起那碗鱼肚起身,“还是拿给喜欢吃的人吃好了。”

她拿着鱼肚出门,走到一半,想起刚刚孟斯汀的眼神,忽然停下了脚步。

办公区的玻璃墙反射出她挺直的身子,白衬衫上有些褶皱,手指上沾了些鱼肚的汤汁。

她垂了垂眼,转身往回走,把那半盒鱼肚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

午休过后孟斯汀开始收拾书包,今天是去亲身调查张娟案的日子。

庄然的眼睛斜过来:“呦,干不下去了,要提桶跑路?”

孟斯汀把案卷塞进背包,拉链卡住时用力一扯,手“啪”地抽在庄然的胳膊上。

“孟斯汀!”庄然急得要跳起来,她抬起精致美甲的手指按在胳膊上,气道:“你故意的吧?”

“是啊,我要提桶跑路了。”她把书包甩在肩上,撩了下垂在脸前的头发,“提桶跑路,给新人腾位置。”

目送孟斯汀离开,庄然捏着拳头在工位上喊:“你最好是!”

徐嘉棠托着腮笑出声。

庄然瞪着偷笑的徐嘉棠,气得跺脚:“喂!不许笑!”

“OK,不笑。”徐嘉棠在嘴边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

站在张娟住的老破小附近,孟斯汀握紧了手里的本子。

《律师法》第三十五条明确规定:律师凭执业证书及律师事务所证明,可向相关单位或个人调查与承办法律事务有关的情况。

但她还没有拿到律师执照,她只是一个实习律师,她的调查权限受到了严格的限制。

飞书上还有杨芷蕙给她发的文件,张娟案的证据目录已固定,需要按照模板整理辩护词。

接手这个案子时就代表现场勘验早已结束,杨芷蕙完成了取证,证人的笔录已归档。

孟斯汀望着巷口聊天的老人深吸一口气,她现在能做的是一般性案情了解。但是她绝对不能接触案件当事人张娟或关键证人,张娟的邻居钱阿姨。

孟斯汀打开笔记本,在本子上写着[社区居民观察记录]几个字上用圆珠笔画了圈。

她也只能打个擦边球亲自了解一下案子。

走进老破小,一眼看到穿着花花绿绿的阿姨们在聊天,看样子她们稍等就会聚在一起跳广场舞。

孟斯汀核对文件里的人员,确保里面没有一个文件里出现的人,给自己鼓了下气快速走过去。

阿姨们很健谈,甚至非常乐意谈这个八卦。

张娟一家在六年前搬到黄村苑,张建设在汽修店工作,丁文霞起初在附近打零工,后来便外出去厂里打工,常年不回家。家里只剩张建设和张娟,张建设不忙的时候酗酒,频繁和张娟起争执,屡次家暴。即便丁文霞在家,张建设也未收敛,暴力行为同样波及丁文霞。

年初时丁文霞便打工走了。在五一前回家一次,近期回家是在张建设死后第二天。

案发前一晚,张建设还在打张娟,边打边吼:“去你大爷的漫展,我让你去,我让你去!我让你脸画得跟鬼一样!我让你穿这种鬼穿的衣服!”

张娟嘶吼着:“你滚啊!你去死!”

张建设打得更狠了:“你还敢咒老子死?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记录完,孟斯汀坐在地上问:“那张娟和丁文霞的关系好不好?”

“好什么?真要是待闺女好就把闺女带走了,怎么会留闺女在家里?要上学还要伺候那个酒鬼爹,啧啧啧,她自己在厂里当一枝花咯。”刘阿姨用花扇子敲着腿说。

“一枝花?”孟斯汀疑惑。

王阿姨眯着眼笑说:“张建设尸体被收走后,丁文霞被一个穿皮衣的小伙子骑摩托车带回来。后面丁文霞病了,就住她妹妹家里了。听说那个小伙子一直在照顾她呢。”

郑阿姨嗑着瓜子感叹:“闺女还在被押着,她倒好,不帮忙也就算了,就躺在妹妹家里,不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

“丁文霞妹妹的家在哪?还有……”孟斯汀眼睛放空一会儿,认真问:“她务工的厂在哪?”

//

周三是提交辩护策略的日子,杨芷蕙还在外勤,孟斯汀赶在中午吃饭前把辩护策略提交上去。

十分钟后杨芷蕙发来修改意见:[格式需修改,思路需调整,另需补充《刑法》第十七条、第四十条]

好简洁的修改意见。

孟斯汀不知道怎么修改思路,打字过去:[组长,思路需要如何调整?]

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回复。

徐嘉棠看她满脸焦急,移了下身子问:“在问杨律怎么改?”

“对。”

“张娟的案子下个月底开庭,时间有很多空余,后天下午你就会有新的任务,我等下给你发点我以前做过的案例,你适当参考一下。”徐嘉棠的椅子滑过来,保持好社交距离后敲敲桌面:“现在先点开你的辩护词。”

孟斯汀点开后,徐嘉棠仔细瞄几眼道:“这里到这里格式错了,和上面的字号保持一致,聊天记录要按照时间顺序排好,还有……”

庄然忽然带着烟味挤进两人之间,“哟哟哟,徐律又开始带新人了?”

徐嘉棠握着她的手腕把她往一边推,继续跟孟斯汀说:“周五上午咱们组会有个模拟庭审,是丽丽的案子,你也来参加一下。”

孟斯汀认真记下修改建议,点头道:“嗯嗯,谢谢徐姐。”

庄然突然起身,回到工位拿了杯子,路过徐嘉棠时故意用杯子撞了下,冷着脸出去接水。

徐嘉棠转身喊道:“你发什么神经?”

庄然折返回来,瞪着她:“不是我发神经,是你大发慈悲,你是一个圣人,带实习生多顺手,收获小妹妹们的崇拜,我这种恶人怎么能和你比嘛。”

说完重重关上门。

徐嘉棠抽动了下嘴角,冷静下来对孟斯汀说:“别管她,你继续改。”

不一会儿,她手上键盘敲得噼啪响,孟斯汀瞥见屏幕上跳动的对话框,头像是庄然的。

“徐姐以前带过很多实习生吗?”孟斯汀问。

“带过。”徐嘉棠盯着屏幕,语气发冷,“也包括她。”

“嗯?谁?”

“庄然。”

/

熟悉通勤时间后,孟斯汀开始带饭上班。公司的茶水间宽敞明亮,用餐区靠窗摆放着几张简约的木质桌椅。中午她正用微波炉热饭时,思思也端着餐盒走了进来。

“叮——”

饭盒刚取出,热气裹着香气散开。思思凑近看,眼睛一亮:“小孟,你手艺真好!这青椒炒肉看着就香。”

孟斯汀耳尖微红,抿唇笑了笑:“那……我分你一点?”

“好啊好啊!”思思笑得眉眼弯弯,等她的饭好了,便把蛋炒饭推过去,“谢谢你,小孟。”

两人刚交换完午餐,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雪茶香味在餐厅区扩散开来,孟斯汀猛地抬头,瞧见傅锦懿从茶水间门口走进来。白衬衫束进黑色西裙,锁骨处的扣子解开一颗,露出Cartier-Pathere系列豹头项链,脚下是Valentino铆钉红底高跟鞋,长发挽在脑后,嘴角挂着公式化的笑容。

“傅律,您吃饭了吗?”

傅锦懿转向问她话的员工,颔首道:“还没吃,我要跟斯汀讲两句话。”

人群忽然如潮水般退去,思思也抱着饭盒溜走,顺手关上了餐厅区的隔断门。

傅锦懿单手拉开椅子坐下,问:“你昨天出外勤了?”

声音不轻不重,却带着轻微的审视。

孟斯汀捏紧筷子,几乎要将筷子捏断。

“是。”她轻声回答,“实习生可以去,而且我得到了你的审批。”

傅锦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她抬了抬眸,目光直直看过来,“你对张娟的案子,是不是有什么疑问?”

“是。”孟斯汀回答。

随后她没再听傅锦懿说什么,却听到袋子摩擦的声响。

抬头,傅锦懿打开一个眼熟的外卖包装袋,还有眼熟的外卖盒。

精致的盒子打开,是捞汁鱼肚。

小孟:难过,难堪,羞赧,但能吃!

寿司,夹到碗里;捞汁鱼肚,夹到碗里;沙拉,夹到碗里;毛豆,夹到碗里。

[猫头]小孟多吃一点,让傅律买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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