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宋听筠低低吟诵一遍一遍,宋家三代,从祖父到母亲,从母亲到兄长,哪一个不是因为君恩二字奔赴沙场,戎马边疆,只是有多少人理解,又遭到多少小人猜忌。
台下有人见宋听筠站住不动,以为女纨绔是面子过不去不想认输了,扬言一句:“宋小姐,你可认输啊?”
宋听筠回神,看何必一眼,目中带几分赞许,但很快又被藏了起来。她朝着台下起哄的学子挥半圈甘蔗,好似不屑般道:“本小姐又不是输不起。”说完转身看向何必道:“恭喜你啊”。
醉乡居负责主持诗会的人见此,上台先问台下一句“可还有人想要打擂台,若是没有,今日这魁首就归这位何姑娘了。”她说完静候几数,见台下没有人想要上来,转身对何必道一声喜,又问:“不知何姑娘如何称呼?”
何必习惯回一句“何必”。
台下有和何必住一家客栈的学子,听到正疑惑怎么不是“何必瑶”时,人群中有人大声一句:“何姑娘可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承认吗?”众人向声音来源看去。一个身着白裳的学子见大家都看向自己,错愕惊讶,回过神忙让到一边。众人这才看到他身后的一个蓝衣女子。
女子走出人群,身上披着的也是一件蓝色斗篷,似乎才来不久。
还没离开的宋听筠见到女子时皱了皱眉,见蓝衣女子目光直视着何必时,她转身看何必一眼,欲言又止,心里奇怪怎么回事。
台下也有人想问怎么回事。蓝衣女子视线在何必脸上扫了扫,冷笑一声道:“何必瑶,何姑娘,‘瑶’字不要了吗?”
何必目光微沉,她在京城人生地不熟,除了认识的几个人,没有人知道她家状上何必瑶的名字。
“你……”
何必话还没说出口,对面蓝衣女子斜勾嘴角道:“你名字都不要,可是嫌弃家乡景云城啊?”
“景云城?!”蓝衣女子才说完,台下有人惊叹一句,“是景云城人?”
何必扫四周一眼,不知为何,台下那些人看她的视线忽然变了。先前还是钦佩的目光,现在却凝重了起来。
景云城怎么了?景云城里的人都凭着自己努力吃饭,路上连个乞丐都不曾有,这几十年里,也就出了沈如林一个犯事落狱的,沈如林犯的事现在官府都还没有查明发布告。
台下有人小声对同伴说一句:“我听说景云城的人都是异性恋,朝廷为何要让景云城的人也参加科举”。四下里突然多了很多窃窃私语声。
四下那种略带鄙夷的目光投来的时候,何必感觉身子像被重重击打了一下,一些埋藏在心底的记忆浮出水面。何必瑶的心里。
景云城其实并不似别人说的那般,是人间天上。景云城百年前是重犯发配地,那些人是城外铁矿的第一批工匠,到了后来,有很多不被世人认可的异性恋开始前往景云城定居,景云城有人间天上的称呼,全因之后这些来定居的异性恋们,是他们形成了景云城的包容,景云城的博爱。虽如此,异性恋者毕竟是少数,不为正统认可,就是在景云城,异性恋者也会受到一些歧视。
何必卿与何必瑶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他们的父母是私奔来景云城的异性恋,二人从小在学堂里受了不少欺负。
来到这个世界,初次见到何必卿时,脑海里那段不属于何必的记忆又冒了出来。学堂里一群同窗的学生将她与小何必卿围起来,指着两人大声说着什么话,耳朵里忽然一阵耳鸣,那些学生讲的话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怪胎!……”震耳欲聋。
何必抬头看四下一眼,那些盯着她看的人,眼睛里要说的,好像也是这句话。
上一次出现这种幻觉的时候,还听不到这些声音,这次是已经严重到幻听了吗。
心脏忽然加速跳动。这不是她的记忆,不是她何必的记忆,这是何必瑶的记忆,是何必瑶埋藏起来的记忆。悲伤的感觉笼罩全身,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一样。
蓝衣女子得意一笑,看着何必的视线里如有报仇般的快感。
宋听筠看不下去,出声责问蓝衣女子一句:“何琳,你在胡说些什么!”
蓝衣女子听了回:“你且问她,我究竟有没胡说。”
宋听筠看何必一眼,见何必低着头不说话,又看向何琳道:“何必难道不可能是她的字吗,别人用字代替名有何不可”
这话说的也在理,常有读书人觉得被人直呼大名不便,故用表字代替名,让别人以姓加表字称呼自己。宋听筠话说完,台下一些明事理的人出声应了两句是。
杜知微与如鹤松看着何琳找茬,心里也是来气。如鹤松来京城不久,还不认识何琳,凝眉问杜知微:“那蓝衣女子是谁?”
杜知微不屑一句:“户部侍郎的女儿,小人一个,平日里没少欺负家里不如她的学生。官生还好,对我们民生最坏。”
如鹤松的眉几乎要拧起来,他最不喜这种仗势欺人的官家子女。
台上何琳又道:“何姑娘,令尊令堂,可是二十多年前私奔去的景云城?”
既然说“令尊令堂”,那必定是异性恋了。宋听筠不知该怎么给解释了,心里又希望何琳说的不是真的,毕竟异性恋在风朝还没有被完全认可,她看何必一眼。众人也看向何必,等着何必解释。
过了有一会,何必才抬起头,她抬头说的第一句是:“我爹娘是异性恋,那又如何?”字字清晰落入在场人的耳朵里。
众人惊讶声一片。接着何必又说:“我也是异性恋,那又如何?”不给台下众人时间惊讶,她又道:“夫子有教无类,他都没嫌学生愚钝贫贱,你们这样,将来如何做父母官?”
为什么异性恋就不受正统认可,为什么异性恋者就要像过街老鼠一样被看不起了。何必所思所想是另一个世界的观念,全然不曾想想自己说出这番话如何大逆不道。她嘴炮一时爽了。众人哗然一片,感觉什么四分五裂般崩塌,想反驳,又不知如何反驳。
何琳也被气到,眯了眯眼,眼神带了几分危险,如兽类追捕猎物,她道:“你既然不在意,那为何不敢说自己真名,反用假名?”
何必睨她一眼,“今日诗会,你若不服,就与我斗诗,你若不敢,就下台去。”对方找茬,何必也不打算客气。她说完又扫台下那些鄙视景云城的人一眼,说一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是在骂人了,在说,她的文章才气能传千古如江河般奔流不息,就算你们化成灰了,也阻止不了江河万古奔流。这句原是杜甫作的。骂人的话也有学问在,你骂的话得对方听懂那才算起到作用,对台下这些文人,你若用粗鄙之言,只会让对方瞧不起你,对文人就是要用文人的话来骂,不仅要骂到他们口服,还要骂到他们心服。
台下先前蔑视她是景云城来的学子,听懂之后颇有些火气上来,但又惧于她的才气,一时怒而不言。
宋听筠听懂了,心里对何必是越发喜欢了。只是何必这话惹了不少人,她看台下那些直要怒发冲冠的学子,又怕这么下去出什么事。宋听筠有些急,在人群中寻了一圈,找到了角落里看戏的那个人,一抹红衣显眼的很。宋听筠眼神示意对方快出面解决。
那人看到宋听筠,抬手掩着嘴角轻轻一笑,只是她蒙着面纱,瞧不见面容,只看眉眼,知道是个绝色丽人。那人对台上无措的伙计抬一下下巴。伙计好像得到救心丸一般舒一口气,出身道:“各位举子,有请我们醉乡居的老板娘出场。”
众人回神,四周看一眼寻找老板娘倩影。醉乡居开业有些时日,还没多少人见过老板娘,只听说是个传说中的人物。
宋听筠见角落里那抹红色消失时愣一下,再看时见她已经绕出抄手游廊,向这边走来。沿路的学子自觉让出一条路。红衣丽人翩跹而至,一路叮铃脆响,敲击在四周书生心上,令人心神荡漾。美人所过之处留下一缕芳香,更惹得那些举子好似蝴蝶般追逐。
她已上了台。何必已认出来人是谁。
女子道:“何小姐,景云城到京城,你我真是有缘。”
景云城里,爱穿红衣的只有那一个姑娘,她叫千金,一笑千金。
千金现在就在笑,眉眼弯弯魅人,飘飘转身,对台下那些举子道:“何姑娘方才话不真的。我也来自景云城,认识何姑娘和她夫人。”这是在解围了。既然有夫人,已婚娶,那何必方才说的一些话就不作真了。
有听懂的学子接过话道一声:“那何姑娘说的是气话了。夫子尚云祸不及妻儿,即便何姑娘爹娘是异性恋,那也是上一辈的事,与她不相干的。”他说完,有几人出声迎合。
这话听得何必气又上来,她爹娘不过是异性恋而已,如何算得上是“祸”。何必一闪身准备上前嘴炮,刚起步手腕却被人拉住。
千金瞥见,手疾眼快拉住何必,身旁小声劝一句:“我这酒楼是为了迎客,不是演武场。”
何必一口气忍下,她不想给千金找麻烦。
千金松一口气,一抬手,伙计眼疾手快呈了锦盒到手边。千金打开锦盒,取出铜鸭手炉给何必道:“恭喜何姑娘荣获魁首”。
一个红铜手炉呈到何必眼前。何必看一眼,那手炉做的精致,鸭子的样子很是灵动俏皮。何必回神接过手,道一声“谢谢”。
千金转身招呼众人,说,今日酒楼免费供橘子,橘子是南商当季运来的。讨巧取橘子的美意。众人听了道一声谢谢老板娘。千金眼神示意伙计,接着几个人端着托盘穿梭在席位间。客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千金拉何必离开擂台,免得再生什么事,两人避到人少的地方。千金看何必一眼道:“原来初见时何小姐之所以要跑,是因为我是女子啊?”
何必看千金一眼,见对方眼神中似乎带笑,她面颊一时飞了几分红,倒不知为何。
千金扑哧一笑,掩一下嘴角。何必看她一眼,心说戴着面纱别人又看不到,掩什么嘴角。她虽然这么想,但也觉得千金这副模样好看,平添几分欲说还休的风情,让看到的人不免遐想飞飞。初次见到千金的杜知微便看呆了。
杜知微与如鹤松寻何必过来的时候,刚好见到这一幕。千金察觉到转身看时,只看到一个面若冠玉的谦谦公子,和一个女呆子。
杜知微抖抖身子回神,闭目默念“花花世界乱我心神,都是虚无都是假象”。
她声音虽小,何必和千金却也能听到。何必嫌弃一下,又想到自己初见千金那番表现,忽然理解南风为什么托辞离开了。
余光看到不远处两个书生一直看向她这边,那两人讨论两句朝这边走来时,何必也对千金托辞有事先行告辞。
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千金也不强留何必,道一声“好”,喊来伙计带三人离开。她看着三人离开后朝台上看了眼,宋听筠与何琳已不知何时离开了。千金见了穿过游廊,从不起眼的拐角上了楼梯,走到二楼时依稀听到了雅间里的争论声。
“我是看不过她欺负你!”
是何琳的声音。宋听筠与人来喝酒,每回都来这间雅间,现在已被她预定了,所以千金在楼下找不到人时便上来二楼。
接着传出宋听筠责问:“我如何被她欺负了?”
“她在台上句句不让人,就是在欺负你!”
“就算我被人欺负,那也是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替我出头了?”宋听筠听起来很生气,“滚,别让我看见你。”
她话说完没多久,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何琳开门看到千金,扫一眼绕过下楼离开。
千金看何琳背影一眼,走进了雅间。
宋听筠还在气头上,转身扫一眼,见来人是千金时转过身。
千金问:“怎么了?”
“扫兴!”宋听筠生着闷气走去坐下,“害我今日连甘蔗都不想吃了。”
“她不是说,所作的都是为你打抱不平吗,你怎么还生气?”千金走去宋听筠近前,她看着宋听筠的眼睛里似乎带笑。
“为了我?”宋听筠拿甘蔗指指自己,“这话鬼才信,怕是为了她自己个吧!”
千金笑而不语,没追着这句问下去。她想了想刚刚何琳说的那些话,疑惑道:“奇了怪,她是如何知道何必瑶那么多事的?”
宋听筠一想道:“户部郎中徐不讳在她爹手下做事,此人想巴结她爹,与她关系一向不错,定是从户部查了何必瑶的家状。”她说这些话时思路清晰有理有据,完全不像之前那不学无术的女纨绔模样。
千金看一眼何琳离开的方向,道:“即便查到家状,知道何必瑶有爹娘,又如何知道定是私奔去的景云城?”
宋听筠沉思。这个问题何必也想不通。
此时何必与杜知微、如鹤松三人走在离开平康坊的路上。
“今日得见那何霸王吃瘪,痛快痛快。”杜知微语气有些激动,“何姑娘,你方才那句‘不废江河万古流’当真解气!”
何必扯了扯嘴角应一下,她还在想何琳刚才说的话。今日之前,她不记得见过这个人,这人怎么知道何必瑶的名字,又怎么知道何家爹娘是私奔去的景云城。
杜知微又道:“对了何姑娘,可否借你手炉让鄙人一观?”
何必将手炉递给杜知微。
杜知微小心接过,左右看了看,先是疑惑,而后恍然道:“好巧妙的设置。这手炉外壁有水槽,可放热水,内里还留有空间放炭火,原来是这般让手炉保持温度。”
何必道:“你若喜欢,送给你吧。”
“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这礼不轻,鄙人受不起。”杜知微笑笑将手炉送回,“冬日提笔写字手会僵,何姑娘可留着用。”
何必听杜知微推辞,将手炉收回。
杜知微道:“鄙人是心疼夫人手冷才想要个手炉,既知这手炉结构,请工匠仿照着再打一个便可。”
脑海里忽然又想到傅流云,何必紧了紧手里的手炉,顿一下,想到杜知微方才说的话,问杜知微道:“你方才说什么何霸王,她是谁?”
杜知微略带鄙夷道:“何琳,她父亲是户部侍郎,何家家主。她仗着家里的关系,媚上欺下,成天跟在宋听筠身后,同窗之间戏称她想做大将军府的少夫人。”
“何琳?她也姓何?”
杜知微道:“她是京城何家人,京城何家是新世家之一,借着开国有功升到世家,与真正的望族世家差的远了。”见何必还有些不理解,杜知微又接着道:“你旁边就有一位真正的望族世家子弟。”她说着下巴朝如鹤松的方向一点。
何必顺着看了如鹤松一眼。
如鹤松欠欠身道:“不才,也不算什么望族。”
杜知微小声道:“若是连河东如家都算不上望族世家,那风朝怕是没几个算得上世家的了。”她说着又想到什么,说:“对了,说到京城何家,鄙人曾在监生中听过一个传闻,说是若非何家长房的儿子失踪了,也轮不到何琳她爹继任家主。”
“你可知长房儿子叫什么名字?”
杜知微想了想:“何晏。他给自己起了个字,很有意思。我记得,是叫什么,逢时!”
何必一怔,讶然道:“我爹?”
杜知微与如鹤松也都停下。如鹤松望着何必,若有所思,疑惑问一句:“你娘,不会姓如吧?”
何必与杜知微的视线都看向了如鹤松。
过了好一会三人才缓过来。
何必问:“你认识我娘?”
如鹤松略沉吟,看四周一眼,道:“我们先寻家茶楼可好。”
三人就近在东市找了家茶楼坐。
等着伙计上茶离开,何必问如鹤松:“你方才怎么听到我爹名字,就猜到了我娘姓什么。”巧合得有些像算卦半仙了。
如鹤松微微沉吟:“不才,也只是零星听过一些故事。接下来不才所讲的话,还请杜姑娘帮忙保守秘密。”
杜知微立马做立誓状:“如我泄露一句,之后霉运缠身。”已经够狠了。
如鹤松道:“如家有位同族,虽与不才并非同支,但算辈分,不才要喊一句姑姑。二十多年前,这位同族姑姑,曾在路过京城时,认识了一位姓何的公子,之后不久便私奔了。故不才在听到两位方才的对话时,才顺着猜测一句。”
何必问:“你的这位姑姑,叫什么名字?”
如鹤松道:“如星月”。
何必还没来得及惊讶,杜知微先惊讶一句:“那位传说中的双雌大盗……啊不对,大侠。”
何必与如鹤松疑惑齐齐看向杜知微。何必心说双雌大盗又是什么鬼!
杜知微讪笑:“鄙人也是从那些民间俗本里看到的。”
何必追问如鹤松:“关于你这位姑姑,你还知道什么?”
如鹤松道:“父辈对这等事谈论不多,况,家风严谨,也不让多作讨论。不才,仅从父辈言语间猜测出一二。”
“你且说,有多少讲多少。”何必感觉今日好像无意间发现了身父身母什么秘密。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仿佛听了本话本。先有如鹤松“抛砖”,后引出了杜知微的“玉”。有关于双雌大盗的故事,虽然有几分话本杜撰的情节,但似乎故事也差不离是真事。何必觉得这双雌大盗似乎很像身母会做出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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