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说大也大,说大也不大。京城的风景,何必来了这几日便已全领略了一遍,这里的景点除了寺就是塔。
客栈里那些来到京城的学子非常活跃,眉眼间是举子的傲气,周身是即将投身报国的自豪。如果用老家一句俗话说,就是大都有些中二的病。
何必与那些学子交流不多,但在一楼吃饭时经常听到他们聊天,比如今日去了哪个地方,参加了什么诗会,认识了哪省的人物,文采不凡,出口成章;昨日又去了哪座寺庙,在寺庙的墙上见识了几届前状元榜眼或是探花郎的风采,题诗一首千古流芳。
京城附近的寺庙,会将空置的房间收拾出来,租给外来的游人,价钱便宜,环境安静,很受科举学子喜欢,往年出过几个三甲。学子中举时激动,喜欢在墙上乱写乱画,有碍观瞻。寺庙的师父一来懒得收拾,二来么,来年往外租时还可以告诉那人,这是状元房、这是探花房,收高点租价。
文人酸气,就喜欢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何必咬一口手里的馒头,心说还是此物实在。
如鹤松下楼来时,门口恰有一两个学子激动着跑了进来,通告一声:“醉乡居开办诗会了,得胜者有好礼相赠!”言辞十分兴奋。
客栈里那些学子好像闻到花蜜的蜜蜂一样,一时间乱哄哄拉亲拽友,收拾下离开了客栈。
如鹤松走来时,何必还在回忆,刚刚那通报的书生,说的是“好礼”还是“豪礼”。
如鹤松没有听到刚才那人的通报,出门下楼时见所有人都匆匆忙忙离开,疑惑问何必:“何姑娘安好。大家这是?”
何必看他一眼问:“你有无参加过诗会?”
如鹤松回:“家里姊妹兄弟做过几回,但,都是玩闹。”
“那你想不想去见见京城的诗会?”
“这……”
“走吧别犹豫了。”何必起身拉着如鹤松出门,路上想起来,才问如鹤松:“你今日怎么没去上工?”
如鹤松回:“学堂从今日休沐,一直到科举结束后。”
那就是放假了。何必想起来之前一直没问过如鹤松在哪任职,如鹤松刚说学堂,之前又需去吏部办手续,那就是在官办的学堂。京城里官办的学堂好像就国子监一所,下设二馆五学,博士助教百十人。何必大概猜测到结论。
风朝做官有两条路,一通过科举入仕,二以门荫入仕。能教出如鹤松这等礼数的家族,绝非等闲世家,让族中子弟进国子监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鹤松不解问:“何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何必回神,方才那学子说是醉乡居举办诗会,第一次听到醉乡居这个名字,好像是在遇到宋听筠那天,她说要去平康坊醉乡居喝酒。
何必笃定回:“我们去平康坊。”她之所以笃定,是因为恰遇两个结伴的学子路过,听那二人谈话,也是要去醉乡居看诗会。
谈话间两人已进了平康坊的坊门。平康坊是京城很有名气的里坊,设在东市旁边,此时人群熙攘。坊门大道进去,大道两边是高楼,高楼楼门此刻大多关着,但二楼上临街的房间,楼里有人将窗户撑开,探出半身看着过路的人。
那些探出身来看的,多是些花枝招展的人,有男有女。底下路过的学子有认识的,促狭一笑继而朗声开一句玩笑:“七月红,这都还没晚上呢就想爷了啊?”
二楼一个描红画眉的男子听了,佯装嫌弃“呸呸呸”两句,又说:“你个死没良心的,多久没来了”,黛眉拖烟,勾到人魂里,引得路过那人哈哈大笑,说着晚上找他云云。
何必已大概猜出这些楼里住着的都是什么人。
两人随着其他人前去的方向继续走,刚走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何姑娘”。何必停下,转身时看到了跑来的杜知微。
杜知微跑近了道:“打远处看时猜测是何姑娘,没成想真是。”
前几日何必又去过一趟松竹斋,杜知微回说司书还是没去过那里。何必见面问一声好,又问:“杜老板是来参加诗会?”
“是”杜知微看到一旁的如鹤松,身子一顿行了个拜礼道:“博士好。”国子监按生源分了不同学堂,如鹤松正好分到了杜知微所在的学堂,休沐前教过她们几堂课,杜知微一眼就认出来了。
寻常学堂称呼老师为夫子,国子监称呼博士。何必心说看来猜的没错。杜知微在国子监借读,必定认识国子监的博士。
如鹤松回一个礼。
杜知微拉何必到一边,小声问:“何姑娘,你怎么同如博士认识?”
“我们住同家客栈”何必回。
杜知微了然。
如鹤松道:“今日并非在学堂,杜姑娘无需介意太多礼数,你我年龄相仿,叫不才鹤松也可以的。”
“鹤……公子”杜知微讪笑一声,那句鹤松还是没叫出来。
何必转移话题:“杜老板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诗会?”
杜知微恍然回神:“差点忘了正事,何姑娘,我们边走边说吧”
三人赶往醉乡居。
杜知微道:“几日前我便听说了。有几个学子去店里买东西,聊天时说到醉乡居办诗会,为得胜者置备了厚礼。”
何必问:“什么厚礼?”
“我就同你们讲啊”杜知微神秘状,“鄙人听说,醉乡居为诗会第一名准备的礼物,是手炉名师张明祁打造的一个铜鸭手炉。”
何必大惑不解:“就一个手炉?”
“哎”杜知微扫何必一眼,“何姑娘有所不知,这张明祁是我朝有名的手炉名家,其打制的手炉,用的是上好的红铜材料,做法呢也不是传统的镶嵌手艺,而是用榔头一点点敲打出来。他做的手炉非常结实耐用,无论里面的炭火多旺盛也不会烫手。”
“可再好也就一个手炉。”
杜知微叹一声气,颇有些遗憾何必不懂宝贝。“他现在不出山了,手炉有市无价的。”杜知微接着又道:“鄙人也是为了娘子大人。我家娘子不习惯京城的冬天,手常冰凉,鄙人就想着给她置办个手炉做礼物,正巧今日有机会。”
这话勾起了何必的记忆,傅流云好像也容易手冷,自安康到京城,一路上常看见她把手藏在袖中。
“到了”杜知微一句话叫醒何必。何必抬头时看到了醉乡居的招牌,看到“醉乡”二字,何必猛然觉得熟悉,脑海里一下又闪出景云城许多记忆。
杜知微与如鹤松先一步进去,何必回神跟上,进门前撞到一人。那人正在和旁边同行人聊天,发觉撞到人,急忙转身道一句:“抱歉”她抬头看到何必,两人均是一愣。
“朱珠?”
“何小姐?”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走在前面的杜知微与如鹤松听到声音,停下转身看过来。
朱珠道:“真是有缘,何小姐。”
“你来参加诗会?”何必指了指醉乡居问。她与如鹤松出客栈时朱珠还在楼上没起。
朱珠回:“在下是应友人相邀,陪同而来。”
何必听了看一眼朱珠身后随行的两个人。那两人见到何必,点点头问好。何必觉得两人有些熟悉,细一想记得也是景云城同期举子。
朱珠看到前面等着的杜知微和如鹤松,对何必道:“何小姐,我们先进去了。”说着三人与何必告辞,先一步进了醉乡居。
何必与杜知微和如鹤松随后进去。
醉乡居不是醉乡楼。醉乡居是个酒楼,楼里也有红男绿女,但是这些人只卖艺。
醉乡居是新开的,听说老板娘是从别地来的,到京城后相中了醉乡居这块地,一口气买了下来,将楼宇翻新后开了这家酒楼。
醉乡居呈回字,从临街的大门进去,先是前面的酒楼,从后门走出,抄手游廊围着的是露天园林,有山石,有小桥流水,天气暖和的日子,可供喜好风雅的人流觞畅饮。这种安排,从翻修时就是冲着读书人去的。寻常苦力不喜欢这些。苦力们喜欢喝街边茅草屋搭的酒棚里,售价几文钱一大碗的酒水,下工后与同行结伴去,点上几碗一饮而尽,喝的是痛快。
今日这诗会开在院子里,院子里正中央搭了个台子,供斗诗的学子上去,权做擂台。何必她们挤过人群,挤到院子里时,刚好赶上上一场斗诗结束。
她们一行三人,只如鹤松一个男子,又因为如鹤松长得极好看,挤进来这一路吸引了不少男子注意。
有人鼓起勇气走上前,想同如鹤松认识。如鹤松见到时微微皱了皱眉,刚才一路甚至有人故意往他身上撞,他对此有些反感。
何必察觉到,转身喊如鹤松一句“兄嫂”,又故意闲聊了几句别的。想搭讪的人听到,悻悻离去。
如鹤松只无奈看何必一眼,眼神带有几分感激,他忽然间想到了同族一位长辈,那人也如何必这般随意潇洒。
那边台上得胜的那女子忽然朗声一句:“你们,还有谁想上来一试。”语气颇为得意豪气。
何必听得熟悉,抬头一看,不是宋听筠是谁,道是冤家路窄。
台下有些认识她是谁的学子们有几分犹豫,有一人迟疑一阵准备上去,同行的见状将他拉住,小声一句:“你是不想活了吗”。
杜知微嘀咕一句:“好嘛,竟然遇到她” 宋听筠的大名,在国子监也是响亮得很,外地学子到京也有些时日,行卷时也听说了一二。他们怕的不是宋听筠,是宋听筠背后,宋大将军的身份。
只是所有人都安静的环境下,这边声音虽小,但也引起了宋听筠注意。宋听筠视线看过来,第一眼看到了何必。她见到时一笑,喊一声道:“何姑娘,我们真是有缘呐。”
别的学子听到时顺着宋听筠视线看过来。何必装作没有看见她。这缘分她宁愿给别人。
宋听筠见了,起了坏心眼,使坏道:“喂,你要不要上来试试?”
何必没有动身,她在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今天为何想要来这里凑热闹,每回她想凑热闹时结果都是她变成热闹。
宋听筠手里甘蔗一转背在身后,道一声:“你不会不敢吧”
已经有人发出了窃窃嘲笑声。
如鹤松以为何必是担心做不出好文章,当众出丑,所以才装作没听见。“何姑娘,我们……”如鹤松出声解围,提议离开,话没说完却听何必一句:“试试就试试!”他还没反应过来,何必已走向擂台。路过的学子见她走来自动退开两边让出一条路。如鹤松再转身时,何必已站在擂台上。
想到几日前宋听筠在傅流云面前说的那些话,何必一气之下站出身来。一想到宋听筠那句混账话她便来气。什么离了又不是不能再婚娶的,关她宋听筠什么事!
宋听筠见到何必上了擂台,计谋得逞般抬一抬眉眼。宋家是兵家,三代将门,舞枪弄棒不在话下,宋听筠更以母亲和兄长为傲,从小喜欢武比喜欢文多。她作诗差点,但今日却不担忧。因为在来之前,宋听筠已准备了不下百首诗词。这些诗词当然不是她写的,是她请人作的。有人求名,喜欢受人敬仰,有人求利,卖几首文章换口粮,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而何必,自然也不担心,她是文科生。
宋听筠不知情,以为对面站着的是个景云城学子,想着才气再多也多不过请的那些夫子大家。她解释规则:“我们赛三场,各出一场的题,若两场还没比出结果,猜拳决定谁来出第三场的题。你可听清楚了?”说着拿甘蔗指着何必点了点。
“听清了。”
“还有何问题?”
“我最后确认一点,作诗可有格式限制?”
“没有,今日自由作诗,无篇幅、格式限制。”
“那开始吧。”何必做了个请的手势,已放了心下来。
本朝往前,多见歌赋,少见诗词。五百年前的一朝,那朝皇帝成立官署乐府,负责采集民间歌谣配乐,以供祭祀或大宴时演奏,乐府诗兴起。本朝朝局稳定后,经济蓬勃发展,艺术也开始借此机会迸发。乐府诗兴盛,格律诗与词兴起。这个世界的诗词尚在萌芽阶段,历史里绝佳的格律诗也有,但仅零星几首,不说唐宋,连清朝的也比不过。
宋听筠见她如此轻松,眉间浮上一层疑虑,她扫四周一眼,最后视线落在了手里的甘蔗上,凝神一想浮想到与甘蔗相似的竹上,而后道:“第一题,咏竹。题由我出,诗你先作。”
何必只一想便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宋听筠还没反应过来,何必已经说完一首。
台下刹那安静,接着有人高声道“妙、妙、妙,字字无竹,字字都在咏竹。常见赞竹之高洁,阁下这首却另辟蹊径赞其风骨,其气节!”
常有那么一类人,即便你不理他,他也能自己一个人说个不停。醉乡居那些学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话都让这人说了。有那想说几句的,想说的话被堵在嗓子眼里,听完不悦看他一眼。虽不喜他抢话,但说的都是他们心里所想。众人视线落在何必身上,四处打听这人是谁,哪里人氏。有与何必如鹤松同家客栈的,认出来说一声“有人喊她何必瑶”,再问时却说别的不知道了。
宋听筠小声诵读一遍,看何必一眼,眼睛亮了几分。她以为普天下的读书人都是文弱书生,不如习武人硬气,如今却见到一个柔中有刚的,若是那人认识她,定要招她做幕僚不可。
宋听筠道:“好一个咬定青山,这第一题我认输。”又道,“既然我认输,这第二题由我来出,你想必不会有意见吧?”
何必回一声“请”。她今日站在这台上,全是因为与宋听筠那些不痛快所致,如今赛完一局,已冷静了几分。与宋听筠的气来得奇怪,宋听筠不过说傅流云与她婚嫁自由。这话是实话,风朝律法确实写明,就算结婚了也可以解婚。她生什么气。
那边宋听筠道:“既然今日诗会是为今科学子而办,那这第二题,就以今科学子为题。”言罢台下众人一片安静,等着台上再作好诗。
今科学子?她岂非也是其中一员。回想起来京赴考这一路时,何必神思飞远。她稀里糊涂被要求参加乡试,又为了寻找回去的办法背书赴考,过乡试后又得机会赴京参加会试。但若非遇到傅流云,她也不能从安康走到京城。赴京一路,由凄凉秋雨行到瑟瑟北风,途中四人一马一车经过的山,行过的路,此时走马观花般一一闪过,历历在目。
宋听筠见何必愣住,说一句:“怎么?你做不出来了吗?”她有意想试探何必。
何必收回几分神思,只是傅流云却从脑海里拂之不去,在宋听筠想要再次催促前,何必道:“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台下霎时间安静。台上徐徐道:“数峰著雨。相对青无语。岭上金光,岭下苍烟冱。人间曙。疏林平楚。历历来时路。”
台下好长一阵沉默。赴考学子多是从外地赶来京城,有人从夏走到冬,一路跋山涉水,起早贪黑地赶路。也有学子考过十几载春秋仍未曾登科,这十几载求学路,长路漫漫,回想起来几番辛苦。非有该等经历的,体会不到何谓“人间曙。疏林平楚。历历来时路”。
杜知微鼻子一酸,回过神时发觉眼角已经湿润,这几年若非夫人陪着,她一个人又怎么全心读书。回想起夫人几年里的辛苦,杜知微心里做了决定,若今科仍不能中举,她就全心看店做生意,不再求功名。
而何必呢,她也在放神,她想到了什么?
不知谁先鼓掌,众人惊醒回神。
宋听筠道:“这词作得是很好,但与学子却无多少联系。”
读诗的人不同,看到的也不同。若说它只是一首游玩诗也不能说有错。
台下有惊于何必才气,已被她折服的,听到宋听筠说诗不好时,挺身而出争辩“这词如何做的不好”。宋听筠却似没看到他没听到他说话,只是看着何必道:“第二局我不服,这第三场,若你能再作一首,让我心服口服,我便服输。”
台下有人听了,小声说宋听筠不讲理,对方已经两胜,却还不认输。
何必回神问:“题目是什么?”
宋听筠一想道:“北夷屡屡进犯,全因我朝儿女戍守边疆,我们今日才能在此赴这诗会。如今年关将至,不少将士却无法归家团圆。”她看何必道:“你且作一首边塞诗。若是写得好,我便服输。”
有名气的边塞诗不少,这个题材不是难事。何必随意想了首应付宋听筠,她现在心思已不在这诗会上了。那一首是李贺的《雁门太守行》,何必诵完最后一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时,宋听筠听着也怔在了那里。
哪个血气方刚的儿女,不想着以身许国。台下一些上了头的书生,发怔回神后竟当场取出毫笔折断,壮语说要弃笔从戎,以身报国。还别说,几年后军中出了几个将领,就是参加过这届科举的学子,但那都是后话,略过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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