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城。春。现在百花绽放,正是赏景的好时节。
只是傅流云却丝毫没有赏花游林的心情。一想到这里是安康城,想到数月前这里发生的事,她秀眉间便更多几分沉重。
安康长街车来车往,客栈门槛人进人出。
安康是交通要道,此时将近黄昏,路上多是赶着投宿的旅人。上元节过后,那些走江湖卖艺的好像都消失了一般。
各地的习俗皆有不同,这里过这个节,那里又要过那个节,有的地方拜山神,有的地方拜海神,总有许多节日过不到一起,单有上元节、元宵节这些,各地都过。
卖艺的向来爱凑这些热闹,此地过节,一窝蜂出现在这处,热闹一番,又一窝蜂消失,再出现时已经到了别处。那些卖艺的走江湖的在安康城里一窝蜂消失,似也并不奇怪。
长街远处,一个牵马的客商行来,满身带着车马劳顿的疲倦。客商路过这家客栈,抬头看了一眼,看到门侧的木牌时叹了声气,又继续往前行去。
木牌上写着“满客”二字。这木牌是店家不久前挂出来的。
傅流云顺着客商离开的方向看了眼,若是她们迟来一步,也要被这块木牌拦在门外。
客栈旁边,长街边上,是店家修建的车马房,供客人停放使用。
客商消失在长街上时,三个人前后从车马房闪到了长街上,向客栈门口走了过来。
为首的女子一身华衣锦服,见到傅流云时道:“车马安顿好了,傅姐姐,我们进去吧。”
傅流云微微颔首,转身进了客栈。她走到楼梯时,却忽然停下。
华衣女子跟在她身后,见状也停下,疑惑问一句:“怎么了?”
傅流云没有回答,视线在大厅里几桌客人身上扫了一圈,看到不远处那桌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子时停住。
从进门后她便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当时只觉得是错觉,直到刚刚看到面具女子时,她明白过来那并不是错觉。因为在她看过去的时候,面具女子好像有几分慌张移开了看向她的视线。
客栈里住着南来北往的旅人,这些人各自因为不同的原因,路过此地,投宿在此。旅人舟车劳顿,忙着想自己要去做的事能否做成,要去的地方何时能到,哪还有什么精力去对别的客人感兴趣。
但面具女子却似乎对她们很感兴趣。所以傅流云心中疑惑,又仔细看了面具女子两眼,在宋听筠再次询问时收回视线,道一声“无事”,转身上楼。
走到房间门口,宋听筠先招呼道:“傅姐姐,明早我来叫你”。
傅流云应一声好后打开房门。她进去准备关门时,却见楼下那个面具女子也上了楼。那人自楼梯上一抬头,视线正好与她对上。傅流云顿了下后关上了门。
门外片刻又响起脚步声,声音渐行渐远,直至别处一声门响时消失。
傅流云收回注意,虽有几分好奇面具女子是谁,但一想到此行目的,她便将面具女子的事抛诸脑后。
何必瑶被诬告科举舞弊。傅流云此行是为了回到景云城,查清真相救何必瑶。宋大将军对她慷慨相助,并令其女宋听筠及两名家侍保护。
前路凶吉未卜,还不知道能不能救下何必瑶,或者应该说是何必——傅流云对何必讲的那个故事心中还存有疑虑。但不论那人是何必瑶还是何必,她都要想办法救人。
傅流云心绪如麻,起身走去窗边打开了窗户。入夜的冷风灌进来时,她才觉得清醒了几分。
又近十五,月亮比两月前的那日还圆了些。只是今晚的圆月,却莫名让人觉得孤冷。
察觉到冷时傅流云关上了窗户。窗户关上时她听到旁边某扇窗也吱呀一声响。这冷夜里,难道也有人同她一样,愁绪满怀难以入眠?
……
翌日清晨,过道里匆匆的脚步声先宋听筠一步叫醒了傅流云。
住客栈的人,晨醒早起,匆忙用过早饭,又要赶着去下个地方。宋听筠来敲门时,傅流云已经收拾妥当。
一行稍作休整,准备出客栈时,楼梯上有脚步声响起。傅流云随意看了眼,又看到了那个面具女子。那女子也看到她,看到时脚步在楼梯上一顿。
宋听筠见傅流云没有跟上,顺着傅流云视线也看到了那个人。其实昨日她就已发现了那个人。那人虽有意隐在人群中,但她戴的那张面具却十分显眼。宋听筠暗中窥探过女子,发现自己探不出对方武功高低时留了心眼。母亲曾说过天外有天,那人看着与她们年龄相仿,不想内力竟如此深厚。
宋听筠见那个陌生女子看向傅流云,只一想后道:“傅姐姐,我们该走了”说着上前一步,拦住了陌生女子视线,与傅流云一起离开了客栈。
一行未作停留,出城后直奔金中道。走了近两个时辰后,看到来路冒出那个女子时,宋听筠确定那人就是冲着她们而来。出京城时宋听筠便知道这路不会太平,眼下对方来路不明,不知是敌是友。
看到前面快到三岔路口时,宋听筠紧了下缰绳,放慢了速度道:“我们先休息会,吃点东西再赶路。”
傅流云道一声好后翻身下马,她准备把缰绳挂在路旁树上,抬手时微微一愣。
因为春上树梢。
春天好像是一阵风,也好像是一阵雨,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等人们察觉到的时候,树已新绿,花已重红。
北方多栽柳树,第一缕春色往往是柳树。翠绿的柳芽从枯黄的树枝上钻出来,盎然生机,会让人想到蓬勃的生命力。农人看到,只觉得精神抖擞,满心欢喜去准备接下来的春耕。
但路旁的树却不是柳树。没有翠绿的柳芽,树上绽放的树叶好像手掌一般。傅流云好奇扫了一眼,发现叶子竟然有七片。
她略有些讶然道:“七叶?”何府的兄嫂,名字便是叫七叶。
傅流云心说有缘,忽然听到旁边一人道:“傅小姐也认识这种树?”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喜。
傅流云转过身时,看到那边的少年正望着她。
少年赵无名,是宋府家侍。此行宋大将军派了一男一女两名家侍保护,年龄都与她们相仿。听见傅流云喊出树名,赵无名出声搭话。
赵无名又道:“七叶树是陕省最常见的树,也是禅教圣树之一。我听到傅小姐说出树名,想来也是认识。”初入江湖的少年,似乎话都比较多一点,人也更单纯些。
傅流云回道:“我第一次见。”又问:“莫非你很喜欢这种树?”
赵无名道:“谈不上多喜欢。只是在我的家乡,那里有一整片七叶树林。”
傅流云问道:“你的家乡是这里?”
赵无名摇了摇头,道:“我的家乡在乌石城,那里离长安还有千里远。”他说着看向西北方。
长安再往西北行千里,便是乌石城。乌石城离边城比离长安更近。
赵无名说完这句话后,神色却忽暗了几分。
那边宋听筠接道:“前朝时乌石城是边关粮仓,富饶非凡,听说那里有很大一片绿洲。我一直很想去看。”
赵无名垂首道:“可惜乌石城盛景已经不再,那绿洲也已变得很小。”
接着他又道:“若非八年前宋将军战退夷兵,我们这些流亡在外的人,都不一定能再回到故乡。”
宋听筠道:“既然人能回到故乡,绿洲肯定也能再恢复当年盛景。我一直相信人定胜天。”
赵无名沉默着没再说话,似乎正在回忆家乡当年的辉煌。
宋府另一位家侍早已拴好马休息,此刻她正闭目靠在旁边树上。从刚才到现在,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女家侍姓吴名音。傅流云回想了下,这一路走来,宋府这位女家侍说过的话几乎屈指可数。这样的侍卫似乎更容易赢得主家信任。话少的人不一定稳重,但稳重的人,几乎没有话多的。
宋听筠停下休息,看到身后路上那一人一马时眼神微动。
一人一马看到前面四人,离着有些距离便停下。
前面不远便是通往景云城和长安的岔路口。宋听筠很好奇那人之后会去往哪个方向。若此人是敌非友,那人内力深厚她完全探究不出,若是想动手,只怕她们一行三人都不是对手。可若不是敌人,又为什么要跟着她们?
这个问题没容宋听筠多想,因为远处忽然响起脚步声。
很多人的脚步声,声音很急促,听起来像逃命一样。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才会这么着急?
声音是从去往景云城的方向传来的。女家侍听到时已取过佩剑,盯着前路。
忽然传来一句“救命”,夹杂在混乱的脚步声里。喊救命的人十分惊慌,像被什么吓破了胆。
宋听筠急忙招呼傅流云上马。傅流云刚上马,从去往景云城的道路上就冒出了一个人来。
来人戴着斗笠。几人还没看清斗笠下的脸,先看到来人身上的伤。七八处刀剑伤,已非血肉模糊四字可以形容。
这逃命的人看到四人,更是拼了命冲了过来。他身后又闪出四五道黑影。
此时正午时分,说是黑影,是因为跟着的这些人,无一不是黑衣黑鞋、黑布遮面。这些人脚力都不俗,霎时间已经逼近到宋听筠四人跟前。
宋听筠已先将傅流云送走。等到她上马想追去时,那五个黑衣人已冲了过来。
黑衣人二话不说,对着几人便招呼过来。宋府两位家侍先后迎了上去。
四周一片刀光剑影,座下的马慌不择路,嘶鸣不绝。宋听筠紧扯缰绳,几次将马稳住,伺机找机会冲出围堵。
为首的黑衣人似乎看出她的想法。黑衣人手中长链一甩,已如游蛇一般荡了过来,朝着宋听筠卷了过去。这一招力度之巧妙,力量之深厚,竟是要把宋听筠硬生生从马上扯下来。
长链将要到身前,宋听筠反手从腰上抽出一棍挥了出去,长链在棍上卷了几卷停住。宋听筠皱眉问那人道:“我们素不相识,阁下为何见面便动手?”
黑衣人见长链被拦下时眉头紧皱,听了回道:“杀人,何时需要理由?”
冰冷的语气,说出的话,竟也像没有温度似的。最后一个字落下,黑衣人手腕一拧一扯,甘蔗拦腰齐齐断开。断开的半根甘蔗被黑衣人长链卷了过去。
黑衣人收回长链,低头看到拦住自己一招的东西时,目中露出几分惊讶,抬头问道:“你用的是根甘蔗?”
宋听筠道:“我母亲常说,化‘甘蔗’为玉帛。打架难道不能用甘蔗吗?”宋将军没有说过这句话。这句原话是“化干戈为玉帛”,她好吃甘蔗,自己给乱改了。
宋听筠语气虽然轻松,手却已在袖中更握紧了几分。黑衣人方才那一招属实令她心惊不已。能在两丈之外,只用一条铁链就将她手中甘蔗横断的,这得是何等的腕力?又是何等巧妙的施力方式,才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将力道都集中在一点上?
宋听筠想着后背几分发凉,暗中四顾一周,见母亲安排的两名家侍此时以一敌二尚不落下风,心中松一口气。好在黑衣人都被拦下,倒是不必担心傅流云安危。
宋涵打小不喜宋听筠用兵器。此次出门,宋听筠也只带了几根甘蔗。宋听筠这话说的虽然是实话,但在黑衣人听来,却只觉得对方在蔑视自己。所以黑衣人听到这话,神色更加凌冽,手腕一抖,已再次准备出手。
宋听筠心中着急傅流云,余光左右一看,忙抬手道:“等等!”接着问:“几位不是在追那个斗笠人?难道就没发现那人不见了吗?”
此话一出,黑衣人首领脚步顿时一停。那边与家侍缠斗的四个黑衣人身法也慢了些。五个人四下一看,才发现斗笠人借着众人缠斗,不知何时已悄悄逃了。
黑衣人首领只略一沉思便道:“无妨。杀了你们,再去杀他。”说时身形一闪,长链又如银蛇般闪电击出。
宋听筠心道点背,见黑衣人又一招袭来,抬起手中半根甘蔗正准备迎战,眼前忽然闪出一道身影。她看清时发现是那个面具女子。那人出手拦下了黑衣人一招。
宋听筠略有几分惊讶,心中担心傅流云安危,没顾得上问面具女子为何帮忙,道一声“多谢”,一扯缰绳转头追了出去。
等黑衣人看清再次拦住自己的东西时,心中怒火更甚。先是甘蔗,这次竟是根竹竿!
黑衣人抬头道一句“找死!”,长链如游蛇般迅疾飞出,一招直取对方心脏。竟是必杀的招数!只因黑衣人此时已不恋战,只想快些结束好去追击。但他这一招击出却没有打到任何东西。挥出去的长链就好像击打到了空气。
黑衣人疑惑皱眉,不信邪又打出一招,这招也如之前。黑衣人皱眉看了眼对面的面具女子。面具女子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就站在那里,不曾动过,怎么自己这两招出去,都像打到空气一般?莫非对面的不是人?
不是人,难道是鬼?
黑衣人眯了眯眼,江湖上只有鬼差四使,何时出了第五个,自己竟然不知。
不是鬼,那就只能是人。
黑衣人手上一动,再一招打了过去。长链好像有了生命一样,径直朝着面具女子飞去。这次黑衣人全神贯注,盯紧了面具女子。长链即将打到对方时,黑衣人看到对面人影微微一晃。很细微的动作,若非此次刻意留意,黑衣人也不曾发现。
对面的人竟在即将被长链打到的瞬间移开,又在长链卸掉力的瞬间重新站回原地。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这要何等高深的内力才能做到?
黑衣人难以相信。除了阁里那位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实力高不可测的杀手老大,黑衣人自认一身内力无人可敌。竟没听过江湖上何时出现别的高手。但对方年龄不过双十,一个小丫头,怎么可能?!
黑衣人想着嗤笑一声,只觉得自己刚刚花了眼,不信邪又连挥出四招,然后便更加清楚地看到对面身形晃动。那人就好像蜜蜂飞舞一般,身形轮廓迅速模糊变化,顷刻又恢复原样。
黑衣人最后一招挥出,面具女子抬起手中握着的竹竿,学宋听筠方才那招,竹竿卷了卷,卸掉了长链的力。这招虽是从宋听筠那里学来的,只是与宋听筠的却还有几分不同。
黑衣人猛地扯拽了几下,发现收不回长链时心中一沉,瞪着面具女子道一声“去死!”,朝着面具女子一掌击出。
面具女子一愣,没想到黑衣人舍掉长链徒手攻来。她手中只有竹竿,竹竿已被长链锁住,此时只有左手空着,须臾间来不及多想,抬起左手正面迎上。
两掌相击,只见黑衣人忽然瞪大眼睛,看向面具女子的眼中满是绝望和慌乱。黑衣人的身体就好像忽然被风鼓了起来。
黑衣人视线又紧盯向击在一起的手掌,想要用力扯开,但却好像被什么吸住似的,胶在一起。
面具女子忽然痛苦皱了下眉时,一股劲力自两掌中爆出,将黑衣人震飞出去。落地声吸引了那边缠斗的几人……
魑筋脉尽断,不治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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