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一轮红日,血一般的红色。
戈壁滩正黄昏。
天冷得很干脆,几乎就在瞬间。白天时还觉得晒得慌的天气,太阳方才下山便寒如三冬。即便现在已过立春将满两个月。
冷风酝酿着,呼啸着吹过戈壁荒野。远处茫茫的戈壁与天穹交际处,不知何时闪出两匹骏马,马上各乘着一人。
何必卿抬头,看了眼远方冒出的祁连山脉。穿过这片山区不远就是安西驿,他心里盘算着时间。
冷风忽然袭来时,何必卿收紧了些衣领,然后看了眼旁边的沈七叶。沈七叶向来文弱,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这天气。
沈七叶看起来心事重重,沉默着不说话,连这刺骨的寒风都未能顾及得上。
何必卿收回视线时神色也有几分沉重。的确有件很麻烦的事情亟待解决。不久前,沈七叶一人一马横越戈壁滩,到边城找到他,告诉了他发生的麻烦事。有人指认说他的妹妹科举舞弊,此事牵连全家,父亲母亲也落了狱。官府抄家那日,沈七叶趁机逃出给他带来了消息。
科举舞弊在历朝历代都是重罪。何必卿只觉得难以相信,从小到大跟在他身后的妹妹,哪里会有胆量科举舞弊。
马已经行到山脚下。风中忽然传来沈七叶的声音。
“听说八年前,宋将军就是在前面的山谷中,以奇兵制敌。”
何必卿听到时回神,看向了沈七叶。沈七叶正看着前方连绵的山峦。
何必卿回神应了一声“是”。宋将军的赫赫战绩,久被边关百姓称道,边关无人不知,前面就是宋将军曾奇袭制胜的祁连山脉,那一战,一举将北夷往北逼退百里。
沈七叶又道:“那这里岂非离长安已不远?”话里透出几分悲凉。
何必卿微微一愣。他与沈七叶初见,就是在长安。
沈七叶低头道:“若当年你我未曾相遇,如今何家,或许就不会……”
何必卿截口道:“不会如何?”
沈七叶没有回答,只是深深望了何必卿一眼。
那一眼里饱含的愧疚让何必卿愣住。难道七叶将家里现在遇到的事情全怪在了他自己身上?可家里有难与七叶有什么关系?
何必卿道:“成婚那日,你我对天地,对祖宗,对父母宣誓,既然成婚,便是一家人,‘何家’岂非也是你家”。
沈七叶仍旧沉默,没有接话。
何必卿望着沈七叶,从认识沈七叶开始,他便觉得沈七叶像藏着什么心事……
那年他十八岁。
父亲给了他一笔钱财,数目可观。父亲说,要先学会如何花钱,才能知道如何赚钱,说完指了指书桌上的那叠银票。他未说一句话,收了银票离开家,从蜀道一路游荡到了长安。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
他鲜衣怒马,出手阔绰,结识了很多朋友,陕南李家李二公子便是其中之一。他们斗酒寻花,去了长安城里最大最有名的花楼,那夜刚好遇到了面首出阁。
小厮手里锣鼓一响,满堂宾客噤声。几条绸缎从楼顶撒落,轻纱落地时,几个青衫打扮的舞者便抓着绸缎,从楼上飞跃下来。那些人最醒目的位置,站着的便是今夜的主角——面首公子。面首穿着白衣,在那些舞者里十分显眼,就像是在群山间飘荡着的一朵白云。
那日是他与沈七叶初见。
舞者们跳的是剑舞,身姿灵逸,一招一式,或急或缓,刚劲不失柔情。
旁边一个宾客看着面首,手里的酒杯啪嗒落地,四溅的酒水湿了衣角都没发现。楼里静得能听到那些舞者挥舞长剑时的风声。所有人都只顾着看台上的面首,今晚的主角。
何必卿看到面首的脸上戴着遮了半张脸的面具,看着勾了勾嘴角,心说商家狡猾,如此故作玄虚吸引宾客,看了眼后自顾自斟了杯酒喝。
一曲渐到**。拍手鼓的怜人,鼓点打得紧凑得恰到好处。何必卿甚至在铮铮古筝声里,从那面首的舞姿中,看到了硝烟四起的战场,一时出神。舞蹈结束时,他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楼里的管事跑了上去,张罗着宾客竞价,四周叫价声此起彼伏,好似在抢着买什么货物。那个面首静静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好像今夜这场叫价竞的不是他。
李二公子也喊了一次,但没多久就被旁边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压了下去。那人出手阔绰,压得楼里没有客人敢再喊价,见胜利在望,已站起身来等楼里小厮迎着上楼。李二公子叹了声气,愤愤道可惜了好一块美玉。何必卿看了眼那个面首,在他眼里看到了几分落寞。
不知道怎么想着,他见了抬了下手,喊出了一个更高很多的数。后来想起来,觉得可能是因为那时楼里酒的缘故,扰乱了他一向理智的心。
满堂宾客都朝他看了过来,那个面首也望了过来,眼神里有几分诧异,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几分惊喜。
楼里管事见没人报更高的价,欣喜喊了小厮迎何必卿上楼。何必卿无视周围说他疯了的客人,告别友人后随小厮上了楼。
房间里燃着安神的香,让何必卿因为酒水而有些发胀的脑袋清醒了几分。他躺在榻上揉着额头穴位时,有一双微凉的手伸了过来,落在他额头上,替他继续揉按。
那人未说一句话,何必卿也便没说话,心安理得享受着美人恩。毕竟他也花了大把的银子。
夜渐深,楼下的喧闹声也渐渐停了,何必卿都有些困意时,听到头顶一个声音问:“公子豪掷千金,只是为了这些吗?”
那声音好像清泉似的,问得礼貌得体,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不悦。他睁眼看了看那个面首。面首的脸上还戴着面具。他只看了面具一眼,那个面首好像就明白了。对方迟疑下,然后取下了面具。
既然是面首,必是楼里绝色。何必卿有些出神,只觉眼前人好似在雾中朦胧,他定了定神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面人回:“七叶。”
“沈七叶”……
座下的马突然惊嘶。
何必卿收神稳住马时看见了那团火堆。
夕阳将沉到天际,等夕阳完全落下时,大地便会变成深渊一样的黑色。就在如墨的大地前方,古路的中间,竖立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
火堆里面正烧着的,竟是烧给死人的纸人纸马。
何必卿和沈七叶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奇怪。
现在还不到清明,何况一路走来,这戈壁滩百里不曾看见有人烟。有谁会选在这里起火烧纸。
两人环顾四周一圈。
四野空空荡荡,死一般寂静。除了如他二人这般逃命般赶路的人,没有人会在这种时辰出现在这里。
如果不是人烧纸,难道是鬼在烧纸?
何必卿右手暗中握住剑柄。替父行商多年,他见惯了人性的复杂和凶险,人心远比鬼可怕。
火堆里的纸人纸马燃烧殆尽,只片刻,火焰便只剩下最边上一圈。
何必卿等了会,四野里除了偶尔响起的风声外,没有别的声响。他环顾四周不见有人,转身对沈七叶道一声“走”。
沈七叶先绕过火堆。何必卿策马跟上,他方才绕过火堆,忽然一阵疾风骤起。只见火焰如鬼魂般摇曳了下后倏忽间熄灭。那样子,就好像火焰被谁瞬间抽走了一样。何必卿看见时脸色微变。
沈七叶发现何必卿没跟上,回头问了句:“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何必卿掩盖过火堆的事情,勒转马头追上沈七叶。
黄昏将尽,大地如墨,苍穹如深渊般颜色,远方天际好像张开的倾盆巨口,等着吞噬送上门的猎物。
荒无人烟的古道上两道蹄声略显急切,马蹄毫不留情踏碎冻土。那两匹马疾行未出十里,却又被一样东西拦住了前路。
这人迹罕至的山谷古道中间,竟横陈了一口黑漆的棺材。
忽然四下里哭声阵起。好像哭坟的呜咽声,凄惨悲凉,在山谷间回荡。
当年宋将军与北夷在这山谷中一战,死伤逾万人,那些回不去家乡的兵士,会不会变成了山谷里游荡的孤魂。此刻的哭声,会不会就是他们的哀哭声。
何必卿和沈七叶听到哭声时紧勒缰绳。马嘶鸣一声,人字立住。山谷间风起,风从他们身侧吹过,越过发梢吹向远方。
风声在山谷里回荡,听起来也像是哭声。有时候,人难免会将风声错听成哀嚎声。
何必卿警惕盯着那口棺材,突然感觉背上落了什么东西时一怔。他抬头时知道了落在背上的是什么。漫天的纸钱四散在风里。风是从身后吹来的。
何必卿回望向来路。二人方自身后行来,一路上半条人影都不见,此刻怎么会有这些纸钱。
可现在身后不仅有纸钱,还冒出了一个人来。
暮色凄迷。古道后方,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绿衣身影,那人手里似提着个纸灯笼。一阵风吹过来,从风声里带来了女人的啜泣声。这荒野里骤然遇到此等事情,二人都不免觉得吃惊。
只一息间,远在数丈外的身影,忽然到了两人面前。何必卿这才看清,面前的竟然是个风姿绰约的妇人,那哭声也更加清晰。
那哭声哀怨、凄凉,换作谁听到,都觉得这女子有些可怜,忍不住对她生出些怜惜,想问问她可是家里何人遭遇不幸。但何必卿却脸色一变,因为他看到了妇人手里提着的灯笼。
妇人手里提着个纸糊的灯笼,从灯笼里透出来的,却是森森绿光。她衣裳上的颜色,竟然是因为这灯火。
只有鬼火才是绿色。
何必卿察觉到不对,忙跃下马拉住沈七叶。
妇人却好像没看到他二人,手背掩着面颊,抽噎着绕过两人走向那口棺材。
她走到棺材前,俯身将灯笼放下,取出沓纸钱烧了起来,烧纸时口中念念有词。
话声从风声里传了过来。
何必卿凝神听到那话是:“太上敕令,超汝孤魂,如今有何、沈二条孤魂,愿助其脱离苦海”。他听到时眉头紧锁。
这里姓何和姓沈的,岂非说的是他与沈七叶?这话岂非是在咒他二人死?他听到后先沉声拜道:“敢问阁下怎么称呼?”江湖规矩,一向先礼后兵。
那妇人侧头斜睨他一眼,不去回答,却伸手取了挂灯笼的竹竿站起身来。她将竹竿在地上一立后转过身,说道:“将死之人,知道太多又有何用?”
话音落下时,那竹竿顶上也有一物落下。灯笼已经不见,竹竿上不知何时挂上了道白幡。
这妇人一直在他二人眼皮底下,他竟然毫未察觉妇人是何时将灯笼换成白幡。能有这等身法的,必是江湖里一顶一的高手。
何必卿盯着那幡,一想后忽道:“引魂幡!你,你是……”
妇人娇笑一声道:“不错。没想到你还有点眼力。咱们便是魑魅魍魉。”
“魑魅魍魉,鬼差四使!”何必卿沉吟一声,暗自心惊。
魑魅魍魉是杀手榜里排名在前十的顶级杀手。何必卿行商多年,认识了不少江湖人,也听说过不少江湖事。听说魑魅魍魉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行踪犹如鬼魅,江湖人只闻其名,无人曾见过。人们只从某些骇人的死状上,知道魑魅魍魉曾经在此地出现过。
何必卿道:“阁下难道是魅?”
妇人点头道:“不错,你倒是有点见识。”
何必卿道:“我们与阁下素无恩怨,阁下为何拦住我们?”
妇人道:“不是咱们要拦你,是你们拦了别人的路。有人要你们的命。”
何必卿心里一凛,这妇人方才竟是给他二人哭坟。眼见妇人伸手到腰侧时,何必卿也伸手握紧了剑柄。
妇人取了一物。
何必卿看清妇人手里的东西时心道一句不好,急忙对沈七叶道:“快捂住!……”“耳朵”二字还未说出口,忽然虚空一阵铃响。很清脆的响声,迅速划破长空,在山谷里回荡开来。
招魂铃,铃声一响,引魂入梦!
铃声响起时,何必卿只看到妇人嘴角挂着冷笑,然后妇人便消散在了雾中。
雾是在铃声响起时出现的。白色的雾气缭绕,山谷须臾仿佛变成了鬼地。何必卿持剑四顾寻找妇人身影,忽然听见那口横着的棺材发出了声音。
“嘎啦……”
声音是从里面发出来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从里面出来。
听到声音时何必卿盯紧了棺材。只见棺材忽然凌空旋转半圈,然后像人一样慢慢站了起来。那情形怎么看都诡异!
棺材斜着站起。何必卿这才发现,棺材盖不知何时已经下到了一边。等他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只觉得头皮一阵麻。他还没见过比现在更诡异的事情。
棺材里躺着一个穿着玄衣的人。
棺材本就是用来呈穿玄衣的“人”的,这点并不奇怪。但如果那人上半身较常人两倍大小,下半身却比竹竿还细还长,一张煞白的脸更像是鬼一样的话,就很难不让活人见了害怕了。
棺材嘎吱声忽然停下,棺材停下的刹那,那张白脸忽然一闪,两点乌光直射过来。
何必卿只觉得呼吸一滞。等到那个玄衣“人”忽然弹出棺材时,他才明白过来,那两点乌光是玄衣“人”的眼睛。
难怪那些死在魑魅魍魉手里的人,死状都极其可怕。常人经历此种遭遇,只怕还没动手,已被活活吓了个半死。
玄衣“人”像箭一样射出,没给何必卿多想的时间。他的身形极快,只是衣裳却一点风声也没带出来,竟真像鬼影一般。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鬼”。
只见眼前数点银星射来,何必卿忙拔剑迎上,待他对了几招后才看清,白面鬼的双手上,竟各自有一双精钢利爪。
府君点人,鬼使夺魂。夺魂爪!六扇门案簿记载,死在这双利爪下的已有很多人。
白面鬼身影一闪,还未到何必卿跟前,一双利爪却已向何必卿身前几处死穴连攻出了七招。只要有一爪击中,何必卿必定皮开肉绽。
何必卿不进反退,倒跃出几丈,另一只手却已向前刺出几剑。这几剑用得极为巧妙,每一剑都迎上了对面的爪,每一剑却也都格开了对方的爪,前六剑守得极好,第七剑刺出,却丝毫不顾对方利爪,剑锋一荡,直直向前刺去。他这样做,竟全让自己前方没了任何防守。
白面鬼见到前方好大一个破绽露出,第七招更是蓄了势勾下。
何必卿眼睛一亮,剑尖径直刺向对方咽喉。若是鬼,死了后便再同它争个死活,若是人,这一招他若不避开,便是鱼死网破。
剑毕竟比手更长些。白面鬼脖间惊觉寒意,凌空一个翻身避开,落地时嘿嘿一笑,接着他脚尖一蹬,利箭一般又冲上前去。
白面鬼攻势又急又猛,招招凶险毒辣,所取处皆是何必卿身上死穴,加之对方身形犹如鬼魅,借着雾气更是难以辨别。
何必卿又怕暗处还有杀手,又要防着对方偷袭沈七叶,以剑阻挡本已有几分吃力,更何况对方还时不时嘿嘿嘻嘻笑一两声。那笑声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难听至极,在这即将入夜的戈壁荒野上,听了更加后背阴寒。
何必卿开始时见不占优势还有几分焦躁,但与白面鬼缠斗越久,心境却越来越稳。他已渐渐摸清白面鬼招数套路,一双利爪手段已尽然于心。
几个来回后,白面鬼也发觉到对手变化,他过招时皱了皱眉,发出如小孩般不满哼声,心思也不全放在缠斗上,出招接招时慢了三分。
何必卿发现对方招数破绽,闪电般出手,毫不犹豫一剑刺向对方眉心。
长剑如游龙般刺来,白面鬼双手一合,双爪叉住了剑身。
何必卿持长剑逼退利爪,一路电光火石。
白面鬼后退几步制住何必卿攻势后,忽然鼓嘴抱怨一句:“真不好玩!我不玩了!”他话说完后视线抬过剑和爪,对着何必卿突然嘿嘿一笑。
何必卿心觉不妥,还没想明白白面鬼为何笑时,只见对面玄袍里什么东西一动。然后他就看到一双手从袍子下伸出,接着一双银蛇朝他窜了过来。
等何必卿意识到危险想阻挡时,银蛇已经窜到他身前,毫不留情“咬”了下去。何必卿只觉得身前一麻,忙抽出剑后退避开,站定时发现身前多了两条血道,接着便感觉到那里溢出痛意,痛意好像突然炸开一般。
他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痛了。少时习武也曾受过伤,但那时的疼痛,却远不及此时的千分之一。鲜血从破开的衣角滴下,随着鲜血流失的还有温度。何必卿突然觉得,戈壁滩的风是能吃人的。那白面鬼的双手分明忙着拦他的剑,又是哪里生出多的两只手伤到他的呢?
“必卿!……”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沈七叶的声音。何必卿侧身时就看到了着急迎来的沈七叶。他见到时嘴角撑起一个笑,看到沈七叶准备开口要说什么时,他先道:“放心,我没事”。
沈七叶望向何必卿的眼神满是怜惜,也满是纠结。
何必卿又想到那个他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那个关于沈七叶的问题。只是眼下却容不得他分神。何必卿想到当下处境,看向了那边的白面鬼,但只看了一眼便怔住。
白面鬼身上竟伸出了四只手,四只都像真的,也都是真的。方才刺中何必卿的那双手上,缠着一双蛇形臂刀。
白面鬼见何必卿受伤,得意嘿嘿一笑。忽然他玄袍抖了几抖。然后何必卿和沈七叶就看到了令他们毕生难以忘记的一幕。从白面鬼另一边肩膀上,竟又冒出了一个头来。
饶是稳重如何必卿,此时也不免心里一凛,头皮骤紧。眼前的人只有一双腿,却有两双手两个脑袋,非人非鬼,是人是鬼?
古语云,魍魉本指的是一个鬼。魑魅魍魉却一向称作鬼差四使。
他现在忽然明白,那第四个是如何来的了。
对面新冒出的脑袋与白面鬼并无二样,只是他那张脸却红里透黑黑里透红。
红面鬼抱怨道:“好闷,闷死我了。”
白面鬼听了不满道:“说好了今日该我,你快回去!”
红面鬼道:“我不要,要回你回去!”
接着两个脑袋因为谁回去这件事情吵了起来。
沈七叶扶着何必卿站定,二人看着眼前这荒诞一幕呆住。这原本是件很滑稽、可笑的事情,但一想到那两个脑袋是来杀他们的杀手,二人便一点也不觉得滑稽,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眼前这种情形下,红面鬼和白面鬼竟然还有功夫吵架,岂非是完全不将他和沈七叶看在眼里。或许在红面鬼和白面鬼的眼里,已将他二人看作死人。
四周雾气深处,猛然间铃声大作。铃声刺耳至极。何必卿听到只觉得魂魄要和身体分离般难受,五脏翻涌,几欲干呕。
白面鬼和红面鬼似也不免被铃声影响到。二人捂着耳朵直道:“别摇了快停下!”“快停下!”……
铃声这才停住,接着只听雾气深处喝道:“还不快些动手!”
白面鬼和红面鬼听到这句,盯住何必卿沈七叶,身形一晃冲了上去。
何必卿将沈七叶拦到一边,握紧了剑又箭一般冲了过去。
对面一双利爪右抓一下,一双蛇刀左劈一刀,配合竟十分默契。
何必卿右手抬剑格挡住利爪,左手闪电般伸出,游蛇般缠绕过红面鬼的手臂,点了对方的一处穴位,接着飞起一脚,避开利爪和蛇刀,踢向白面鬼下腹。魍魉的身手已经这般厉害,魑魅必然也不会弱。想到魑和魅还未动手,他已决意快些结束和魍魉的这场打斗。
白面鬼闪身避开那一脚,皱了眉道:“我生气了!”他忽然怒目圆瞪,一张白面骤然间变成了红面。
何必卿一晃神,后退两步,再看时却见对面白面鬼和红面鬼身形闪烁。白面鬼忽然变成红面鬼,红面鬼忽然变成白面鬼。不等他惊讶,对面红面鬼和白面鬼已再次冲了过来,一双利爪一对蛇刀漫天落下,招招更加迅疾,招招也更狠毒。
何必卿只好迎上。对面四手配合无间,攻击密如雨点,招式虚虚实实,再配合那如鬼魅般的身法,何必卿拆招不及,身上又挨了几刀几爪,一身华衣此刻破破烂烂,破烂处无一不是浸染鲜血。
看到何必卿血肉横飞,对面嘻嘻嘿嘿声越显得意。
鼻翼嗅到的血腥气更浓,耳边的嘲讽声越发刺耳,何必卿的双眸渐渐充血。
魍魉闪身避开,发觉到何必卿拼上全力,暗中也提高了警惕。红面鬼两刀刺出,白面鬼两爪紧接着朝何必卿身前抓去。
沈七叶急忙提醒:“小心!”
何必卿挡住两柄刀,再去隔一双爪时已迟了一步。
白面鬼一爪抓住,红面鬼一只手肘紧接着击出。
何必卿被撞飞在地,剑也跌在一边。沈七叶想说什么,却好像发不出声音,他冲了过去将何必卿抱起。他已红了眼眶,看着何必卿的眼神充满了一种痛苦和挣扎的感情。
何必卿道:“放心,我,我可以……”他挣扎着要再去拿剑。
沈七叶眼眶已经湿润,好像是在因为二人即将的命运而悲伤。何必卿身受重伤,他一个人又如何能敌得过魑魅魍魉?
嘻嘻嘿嘿的笑声越来越近,沈七叶抬头时看到了魍魉。
沈七叶道:“即便要死,也该告诉我们,是谁要我们的命?”
魍嘻嘻一声,道:“自然是活阎王”
魉接着道:“活阎王想要你们的命”
沈七叶问:“活阎王是谁?”
魍魉道:“活阎王便是活阎王,可惜你们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不过等过一会,你们到了地府也能见到阎王”
话音未落,魍魉身形一闪,只一眨眼间,已到何必卿沈七叶两人身前,一双利爪两柄蛇刀已分别向二人劈了下来。
何必卿看着落下的利爪蛇刀,呼吸骤停,想再去拿起剑一战,却已提不起力气。想到即将到来的命运,他心中万分不甘。
忽然一阵呼哨声刺空袭来。
魍魉乍然听到时身形顿了下,抬头时便见一道火光从天而降。魍魉看到,急忙向后退了半步,接着便听到“夺”一声。一根红缨枪斜斜刺进了魍魉身前的冻土。若是迟退半步,这根红缨□□进的就不是冻土,而是他们的身体。
魍魉面色一凛,站定抬头四顾喝问道:“是谁?!”
戈壁荒野只有风声,没有人回答。
白面鬼道:“没有人,那这枪是谁的?”
红面鬼道:“鬼知道。”
白面鬼道:“你不就是鬼,你知道?”
红面鬼道:“你也是鬼,你知道?”
白面鬼目光一聚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谁知道。”话音方落,又朝何必卿沈七叶窜了过去,身形一闪凌空,两双手横空蓄势准备再次劈下。
忽然一阵马蹄声刺破寒空。咄咄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魍魉听到时已来不及收势,转头时只看到一匹战马冲破雾气,周身仿佛燃烧着火焰般杀了过来。
一个人忽然从马背上跃起,凌空一掌劈向魍魉。魍魉刚惨呼出声,那人已取回了那根红缨枪,凌空倒纵坐回了马背,接着猛地一扯缰绳,战马长嘶停住。
何必卿看清来人后讶然道:“宋将军?”
马背上的人欠身道:“宋某来迟一步”正是宋听澜。
李二介绍给何必卿认识,护送去往西域商队的人,也是宋听澜。
魍魉被击飞数丈,停住怒道:“哪来的拦路鬼!”
宋听澜转过身道:“不是鬼,是人。”
魍魉听了道一声“找死!”,说完窜了出去。
宋听澜一打马腹,持枪迎上。
马是久经沙场的战马,枪是破军杀将的红缨枪。长枪挥舞,正气凛然,百鬼见之变色,那鬼雾仿佛也抵不住这浩然正气,慢慢消散。
鬼雾将散之际,雾中身影一闪。何必卿察觉到杀意时便看到了那根引魂幡。
引魂幡在魅鬼手里。她见突然杀出个人破了阵,便现出了身。
魅鬼道一声“去死”,说着将引魂幡猛地一转。白幡翻飞的瞬间,五道乌光从底下射出,悉数朝何必卿和沈七叶射去。
一个重伤之人,加之一个文弱书生,乌光射出时,何必卿和沈七叶在魅眼里便已经是两个死人。魅鬼几乎完全胸有成竹,她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
乌光划破虚空,霎时到了面前。沈七叶却忽然起身。
沈七叶足尖一挑一踢,地上那柄剑已到了他手里。乌光射到之前,他的剑已经挥出,叮叮当当几声,乌光尽数跌落。
何必卿只觉眼前发生的事闪电般迅疾。他一怔后看向了沈七叶。
沈七叶垂首站立,望着手里握着的那柄剑,目光中却是痛苦,是挣扎,没有分毫喜悦。
直到此刻,何必卿才发现沈七叶或许并不需要他保护。他一直都觉得沈七叶藏着什么心事,觉得沈七叶身上背负着什么秘密,他一直在等,等沈七叶自己愿意告诉他的那天。
魅面色一变,她万没想到那个文弱书生也会武功。他刚才可是一直都需要别人保护!本以为今日是件简单差事,但现下对方又多了个帮手……不等她盘算,旁边忽然一声惨呼。
那声音如孩童,却比孩童的声音更刺耳。魅听到时心猛地一沉,转身看向魍魉。
白面鬼看着手掌怔住,他抬头看了魅一眼,伸手向魅所在的方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便跌倒在地。
魅见了大惊,掠身过去。
宋听澜疑惑,方才一□□出,魍魉侧身避开,他只刺伤了对方。他的枪上并没有喂毒,而他刺中魍魉的伤口根本不足以致命。所以在看到魍魉倒下时,宋听澜觉得疑惑。
这等刺伤于常人而言并不要命,但于魍魉而言,却是要命。只因他们出生时,体质便不同于常人。
魅赶过去时,白面鬼已经满手是血。伤口的血不断涌出,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白面鬼的面色已经苍白,他见到魅,问道:“妈妈,我是不是要死了?”
魅厉色道:“胡说什么!”
白面鬼道:“我就要死了,妈妈”他又带着些祈求道:“我死之前,你可以抱抱我吗?”
魅沉默。
白面鬼道:“从小到大,你都没有抱过我,现在我就要死了,你能不能抱抱我?”
魅道:“你不会死,我会杀了这些人为你报仇。”魅说完转身,她转过身时却忽然瞪大了眼睛,瞪大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难以置信。
何必卿看到那边发生的事情时也瞪大了眼睛,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魅的身前,刺出一柄蛇刀。红面鬼的蛇刀。蛇刀从要害处刺入,这一刀竟是为了要魅的命。
魅惊诧转身,望着红面鬼的脸上满是愕然。这一招在场的谁都没有想到。
红面鬼淡淡道:“妈妈,他只是想让你抱一下。”
他抬头看了魅一眼,又道:“妈妈,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们。”
红面鬼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好像是一个审判者,在对魅进行审判。最后一句话说完,他拔出了蛇刀。
鲜血喷出,顷刻染红了魅的衣裳,好像在她胸膛绽开了一朵彼岸花。这朵花很快就失去了温度。戈壁滩的寒风是吃人的风,风比刀剑更冷。
红面鬼小心地替白面鬼抚平衣裳,然后也闭上了眼睛。他闭上眼时嘴角微微带笑,好像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魍魉双生,其中一个死亡,另一个必然也活不久。这是在他们出生时便确定的生存规则。魍魉的出生并不被待见,可出生这件事,又非他们所能决定,这错为何要怪在他们身上?或许在闭上眼睛那一刻,红面鬼真正感觉到了解脱和快乐。
宋听澜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陷入沉默。这世间不受待见的,又岂止魍魉这些异人……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宋听澜回神,转身时看到了何必卿和沈七叶。
何必卿提醒道:“魑魅魍魉有四位,魑尚未现身,宋将军请小心……”
宋听澜道:“无需担心,魑已死了。”不等何必卿再问什么,又道:“这里的事情已经解决。我收到消息,有要事请二位速去往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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