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珩夹着粟米饼掉在了桌上,耳朵却竖得比田垄间的野兔还尖。
“顾景珩你属王八的?有胆杀鹅没胆露头!”穗娘的木盆砸在篱笆门上,震得晾衣绳上挂的艾草簌簌掉渣,“别以为装哑巴就能糊弄过去!”
卫昭然眉头一皱,“你嘴里嘟囔什么?不用怕,我去应付,你安心吃饭,我就说鹅是我打死的。”
“吃你的。”顾景珩又夹了一块快凉透的饼子,丢进卫昭然的碗里。
外头骂声正说到顾景珩前几天被鸡啄的糗事,他梗着脖子咽下一口汤,心底把骂战台词又捋了三遍。
当穗娘开始编排他祖坟风水时,顾景珩“哐当”推开条凳。
已经起身的卫昭然伸手要拦,却抓了个空——靛青衣角早卷着风冲出门去。
“穗娘婶子倒是懂风水!”顾景珩袖口还沾着片鹅绒,他佯装镇定摘下,又气定神闲讽刺道,“大婶,您家公鸡今儿叼坏我一件衣裳,昨儿个扑腾了我满院药渣,才又划花了我的手——要不要我给您算算这是哪门子吉兆?”
“呦,倒是个牙尖嘴利的,我说卫昭然怎会依着你胡来,原来这嘴上功夫了得。卫昭然到底是个烂根子,没戳烂了你的舌头。”
这话骂得实在难听,叫顾景珩一时没话接,干瞪了眼。
穗娘的老公丰正碍着大家都是左邻右舍住着,急忙上来拉扯自己媳妇。
顾景珩攥着沾油的衣袖僵在当场,日头正斜斜映着他发青的侧脸。
穗娘甩开丰正拽她衣角的手,嗓音尖利得像裂帛:“你拦我作甚!自家养了半年的白鹅叫人炖了汤,倒不许我讨个公道?”
紧接着,她又朝冲自家汉子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丰正打着补丁的肩头,“成日缩着脖颈当鹌鹑,倒把老婆子当门神顶在前头,什么东西!”
丰正臊得直搓手,眼见着巷子口三三两两聚起人影,压着嗓子求道:“街坊邻居住着,总归要给人家留些体面......”
“体面?”穗娘叉腰冷笑,鬓边银钗簌簌乱颤,编谎道,“昨儿我拎着食盒从王家酒肆回来,正撞见这俩馋痨鬼蹲在咱家篱笆外头!”话到此处,穗娘突然捏着嗓子学起男人腔调:“这鹅肥得流油,炖了汤正好下酒”说着穗娘这话的尾音陡然拔高,“敢情偷来的酒肉吃着格外香?”
丰正耳根红得紧,伸手去捂媳妇的嘴:“祖宗哎......”
“呸!”穗娘一拧身躲开,发丝在风里炸开,“你这破烂货,一心向着外人,既要拜把子,索性再宰只鹅!三个贼骨头歃血为盟,拿鹅骨头当令箭使岂不都好!”穗娘突然朝顾景珩逼近两步,浑浊的眼珠子瞪得滚圆,“只是当心着——这鹅叉骨卡了喉,黄泉路上可没郎中给你们掏!”
丰正被骂得脸上没面,留下一句“你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便没脸再待着,落荒而去。
暮色漫过青砖墙头,几片鹅羽粘在顾景珩皂靴上,眼下光景倒是讽刺得很。
穗娘见顾景珩僵若木雕,愈发得意,甩着帕子逼近两步:“哟,眼珠子倒比灶王爷的糖瓜还黏糊!”她突然掐着嗓子学起戏文腔调,“莫不是灶上炖着见不得人的汤药——”然后用枯枝似的手指直戳卫昭然胸口,“拿我家的鹅当药引子治你那见不得光的症候?”
卫昭然挡在顾景珩身前,不去争辩,尽力缓和:“您消消气,今日定当......”
“消气?”穗娘突然抓起地上一把鹅绒扬在半空,“我这儿有现成的引魂幡!”白絮纷纷落在卫昭然鸦青衣襟上,“待我扎个纸人替你哭丧——哭那没福气的短命鬼,哭那偷嘴的馋痨魂!”
顾景珩指节捏得青白,穗娘却似闻着血腥的蝇虫,踮着裹脚布凑近他耳畔:“赶明儿我扎一对童男,要水红色绢帛裹着......”她突然咯咯笑起来,浑浊眼珠斜睨卫昭然,“省得阎罗殿前没个暖床的!”
卫昭然指尖微颤,急掏出钱来:“实在是我们的错,我们赔你钱,再别气着自己了。”话音未落,穗娘已劈手夺过,铜子儿叮叮当当滚进青石缝里。
“当老娘是化缘的姑子?”她突然扯开衣襟露出枯瘦锁骨,暗红肚兜上绣的貔貅狰狞欲扑,“看见没?貔貅都要饿脱相了!”眼神游离之间,穗娘的枯指猛然揪住卫昭然腰间玉佩,“要么赔五百文,要么拿这个抵。”
“五百文!”卫昭然震惊,一听这话,他连回头看顾景珩的勇气都没了。
看热闹的有小声议论,“五百文,这不明显讹人嘛。”
“算了,咱们别跟着掺和,这丰正媳妇可是出了名的厉害,犯不着跟犯来往。”
“就是就是,少管闲事。”
“走走走,别看了。”
“......”
“终于能对上词了,可憋坏我了!”顾景珩忽然轻笑出声。
“**,原来在这等着呢,我就听说你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倒是打起我家昭然的主意来了,呸,凭你也配。”
顾景珩一把将还在替自己拦着的卫昭然扯到身后去,轻蔑一笑,“到我了。”
说罢,顾景珩照着穗娘直接开骂:“呸!不就是只鹅钱,我缺你这几个臭钱?穷疯了的混账王八羔子,别说吃你家一只鹅,老子哪天高兴把你剁了炖汤都赔得起你下辈子的棺材本!”说着扭头冲卫昭然吆喝,“去给这老虔婆拿钱!”
卫昭然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景珩,五百文!这可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了。
顾景珩踹了脚门框逞威风:“磨叽啥?这点子钱还不够塞牙缝的,权当给这穷掉底的腌臜货买寿材!”
穗娘刚要张嘴,顾景珩兜头啐道:“邪门的玩意儿,你在我家门口呜呜喳喳我倒真以为你是孝顺至此,给你家鹅哭丧,没成想,你是阎王殿里跳大神,做戏给鬼看呐!大家伙刚刚可都瞅见你那**样了。”
“我......”
“瞅你这满嘴黑牙攒了八百年粪汤子吧?”顾景珩不给她回嘴机会,“老粪坑似的,这是得存了多少大粪才能喷出这么臭的气来。来要钱就要钱,扯什么孝心,嚎什么丧。”他绕着穗娘转圈,唾沫星子直喷人脸,“石头窠庙会没请你唱大戏真是屈才,在我家门口作妖撒泼倒来劲!”
“我......”
“我个屁!要不是瞧你家汉子还算个人,早把你拍进粪坑喂蛆!”顾景珩抄起门栓往地上一杵,“拿着钱赶紧滚!你家汉子等着揍你呢!”
“你......”
“你什么你!再敢嚎丧,信不信老子......”顾景珩突然扯着嗓子学起跳大神,“天灵灵地灵灵,王八羔子快显形!”手里门栓舞得虎虎生风,硬是把穗娘逼得倒退三步。
见卫昭然犹犹豫豫地不愿将钱递上来,顾景珩一把夺过去,打发叫花子似的给穗娘扔在了地上。
穗娘还是第一次见顾景珩这样的,既然得了钱,又见捡不着其它便宜,骂骂咧咧地走了。
“众乡亲都散了吧,都家去吧。”卫昭然招呼着,不忘回头瞧瞧顾景珩的脸色。
顾景珩是骂爽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分钱都没有了,对他接下来的日子意味着什么。
房子是租的,地也是租的,统共家里就这几个钱全赔进去了。
卫昭然并未因顾景珩将银钱尽数给了穗娘而着恼。
暮色初临的庭院里,他没事人一样,半跪在鸡舍旁,粗布衣摆沾着草屑,十指翻飞将新劈的竹篾绕上木桩。
篱笆外晚风掠过他低垂的眉眼,倒把顾景珩忐忑的脚步声衬得格外清晰。
“这钱权当我借的。”顾景珩在篱笆外转了三圈才敢开口。
卫昭然指尖顿在竹刺上,半截篾条悬在暮色里晃。他偏头咳了声,继续将麻绳绞成股。
“要不我这就去讨回来!”顾景珩忽然挨着篱笆蹲下,皂靴碾碎半片枯叶,“穗娘顶多拿笤帚追我两条街......”
“大不了就去报官,我还不信在衙门里争不出个理来。”顾景珩又补一句。
“别去。”卫昭然截断他的话,腕间青筋在捆扎篱笆时凸起又平复。
竹影斜斜掠过他抿成线的唇,倒像画了道未出口的叹息。
远处的酸枣树沙沙抖落几点残红。
又有远树簌簌落叶。
顾景珩突然嗤笑:“你攒着娶亲的钱被我糟践,倒不如让穗娘骂个痛快。”他攥着篱笆晃了晃,新扎的竹桩纹丝不动,“卫大管家何必遮掩,心疼就直说,骂我两句也成。”
卫昭然正俯身夯实最后一捧土,掌心新磨的擦痕混着泥,却将竹桩扶得笔直如尺。
他起身时带起一阵松香,暮色顺着汗水一并淌下来:“我攒钱不为娶亲。”
风卷着这句话扑进顾景珩袖口,倒比檐角初升的月牙还亮三分。
“我也不是心疼钱。”卫昭然踩实泥土,“我只心疼你。”
檐角弯月不知何时镀了层霜色,虽未盈满,却将青石板上两道影子照得清晰。
虽近八月,秋虫仍在瓦缝里拉着弦。
不知谁家灶膛刚燃起青烟,混着皂荚苦涩的清香漫过篱墙。
院子里安静了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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