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珩提着木盆撞开纱帘,两把竹凳往青石板上重重一搁:“这灰水要趁热用才去污。”
梆梆的捶竹声里,木杵击打粗布的闷响渐渐跟上节拍。
月光漏进木盆,照见水面浮着的犊鼻裈随波纹晃了又晃。
卫昭然第三次被竹刺扎了手。余光里,顾景珩正拧着自己的那截麻布短裤,水珠溅湿了顾景珩的青衫下摆。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顾府,这位哥儿可是连浣衣婢的手都要嫌粗粝。
“东南边的田埂......”竹篾突然崩断的脆响惊得卫昭然喉结一颤,“豆荚沉甸甸压弯了茎秆,我想着明日去疏沟......”
木杵在盆底磕出闷响。
顾景珩拧衣带的指节泛白:“昨儿看墒情,积温早过了阈值。”他突然转头,额前碎发沾着皂荚泡沫,“后日未时必落雨。”
捶竹声停了片刻。
卫昭然显然没听懂这些农学术语,愣了愣神方道:“不碍事,这雨还得好几天呢,我自己可以,估摸着也就一天的活计。你向来寅时才醒,晚点去田里也不打紧。”
“卫昭然!”木盆突然晃出水花,顾景珩耳尖在月光下泛红。
“今夜......”皂角泡沫在他指缝间碎裂,“堂屋新换了艾草帐。”
捶竹声又起,却比先前凌乱。
竹影在地上乱颤,瓦当上的促织浑飞。
月光漫过门槛时,顾景珩才发现掌心还攥着湿漉漉的麻布,洇开的水渍早浸透了膝头。
穗娘和丰正的日子,原不像村里人嚼舌根说的那般腌臜。
穗娘嫁到石头窠八年光景,虽膝下无子,丰正却从没动过歪心思。
当年丰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面瓜,谁都能从他家地里薅把葱、借斗米,祖宗留的两亩田硬是守得家底精光,倒落得个“仁义”的虚名。
自打穗娘过门,这境况可就翻了天。
她立在门槛上骂街的架势,活像灶王爷下凡,谁家欠了半碗盐都得被她用眼刀子剜出窟窿。
村里人背地里编排他们“悍妇配软蛋”,可说来也怪,自打丰正成了“耙耳朵”,院里鸡鸭成群,檐下腊肉飘香,今年春头还拴了只咩咩叫的羊羔。
穗娘提着钱进了院子,瞧见自家窗棂黑洞洞的。她啐了口唾沫:“又当起闷葫芦了。”
油灯芯子“嗤啦”一响,照出丰正佝偻在条凳上的影子。
穗娘拎起茶壶仰脖灌了三口,茶末子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偷鸡摸狗报官要流三千里,我今儿只让他赔五百文,够给他家祖坟烧高香了!”
丰正手指头抠着条凳裂缝,声音蚊子哼哼似的:“饭前卫家郎君已经亲自上门赔礼......”
“赔礼?”穗娘把铜钱袋子往桌上一墩,叮当乱响,“他家顾景珩那张破锣嘴你也信?说咱家鹅啄他?我养的鹅我清楚,见着生人能逃二里地!要真是误伤,拎着死鹅上门我还能炖锅汤请他喝,可那挨千刀的——”她突然抄起笤帚往门外一指,“把鹅毛都褪干净了才来装蒜!”
丰正被震得肩头一抖:“到底是新迁来的客家,你就不能忍让着些......”
“客家?”穗娘冷笑一声,摸出钱袋开始数铜板,“前日里王顺吉那泼皮来借粮,你倒痛快给了半斗黍米。怎的?当自己是菩萨转世,要普度这一村的饿鬼?”穗娘拨弄着铜钱叮叮作响,“五百文,倒是个吉利数。赶明儿扯块青布给你做新衫,省得见天穿着补丁衣裳充善人。”
丰正腾地站起来,板凳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正要发作,被穗娘一个冷眼给驳了回去。
“烂货!”
丰正也不敢回嘴,蹲到院角抽旱烟。
烟锅子里的火光在暮色里一明一灭。
穗娘对着油灯把铜钱数了三遍,突然朝窗外喊:“灶上温着杂粮饼,咸菜缸第二格埋着酱瓜!”
见没动静,穗娘又补了句:“不吃就喂猪!”
顾景珩穿越后,渐渐改了熬夜的毛病,叠好蓝花布被褥时,油灯芯子已爆了两朵灯花。
他支着下巴倚在窗沿边,院外的树影在青砖地上晃悠着,不多时便觉眼皮发沉。
檐下传来竹篾刮擦的沙沙声,卫昭然还在院子里编筐。
顾景珩搓了搓被夜露浸凉的手臂,转去耳房抱出晒干的灯芯草。
这些细韧的草茎在月光下泛着银白,他借着窗棂透出的昏黄光晕,用剪刀钝刃小心地剖开草皮。
“又费灯油。”他轻声自语。前日挑的灯芯烧得火光乱颤,映得书上的墨字都跟着跳舞。如今他专拣最里层柔韧的芯白,剥了半晌才攒出三五根,整整齐齐码在粗陶碗里。
月轮西移时,草叶上的夜露打湿了袖口。
顾景珩揉着发酸的肩颈踱到院里,见卫昭然正将最后几片青竹编进箩底。
竹篾在他粗粝的掌心里服服帖帖,倒比白日里劈柴时还灵巧几分。
“该歇了。”顾景珩话音落在蟋蟀鸣叫的间隙里。
卫昭然肩头微动,闷闷应了声,手上却不停。
直到篾条严丝合缝咬住箩沿,才就着月光检查每道经纬。
皂角香混着竹叶清气漫过来,原是墙角木盆盛着晒温的洗衣水。
“记得沐足。”顾景珩倚着门框补了句,见卫昭然弯腰解草鞋的动作顿了顿。
卫昭然从前在顾府干活,收工能掬把河水浇脸便是讲究,如今却日日被盯着濯足。他盯着盆里晃动的月影,突然想起前日顾景珩在药铺称的艾草——难怪这洗脚水总带着药香。
水声淅沥中,顾景珩已抱着新挑的灯芯回屋。
灯火果然不再乱跳,映得帐顶的补丁都温柔起来。
窗外传来布巾拧水的声响,混着竹床轻微的吱呀,竟比更漏还准时辰。
竹床沁着新篾片特有的清香,这是卫昭然花半月功夫削出的六尺宽榻。
青篾片在月色里泛着冷光,倒比寻常人家的雕花木床还要敞亮三分。
顾景珩抱着绣球花枕翻来覆去,两床蓝布薄被被他刻意分置两端。
油盏里残存的灯油将将盖住碗底,他索性吹熄了烛火——这也是顾景珩穿来后,头回不用长明灯就寝。
窗棂外老槐枝桠鬼爪似的摇晃,他偏要盯着那团墨影瞧,倒觉着卫昭然均匀的呼吸声比灯烛更让人心安。
“你睡沉了?”顾景珩忽然支起半边身子,发梢扫过卫昭然枕畔。
话音未落,身侧人已撑着席子要起身:“灶上温着薄荷水,哥儿要是渴了,我这就端去。”
“躺着!”顾景珩伸手虚按在他胸口,触到粗布衫下紧实的肌理又倏地缩回。
月光恰巧漫过卫昭然棱角分明的下颌,他忽地想起白日里瞧见的景象:卫昭然劈柴时汗珠子顺着脖颈滚落,身上的线条流畅又紧实,心中不免一阵悸动。
虽然心里痒痒的,但是顾景珩还是拿捏着分寸:“咱俩一起说说话呗。”
卫昭然以为顾景珩还在为赔钱的事情难过,睁开眼睛微微侧脸看向顾景珩:“哥儿放宽心,钱没了我可以再挣。”
床随着翻身吱呀作响,顾景珩索性托腮侧卧:“你说从前那个我......”话及此处,顾景珩喉头突然泛酸,他改口道,“我是说,你怎就认定,要跟着个落难少爷,你这么有本事,自己过日子多好?”
卫昭然望着帐顶补丁,并没有搭话,眼前却是顾家被抢的那个暴雨夜。那时顾景珩蜷在泥泞里,锦袍浸透血水,却还死死攥着半块饼子往他手里塞。
如今哥儿总说些“人人平等”的疯话,倒比从前更让人揪心。
“我这条命早系在哥儿腰带上,可是......”卫昭然的喉结在月光下滚动两下,终究咽回了后半句。
顾景珩忽然平躺下去,望着帐顶摇晃的艾草香包。那是卫昭然拖隔壁的锦姑编的,说要挂上驱他梦魇。
“在我们那儿,你这话能演五十集连续剧。”顾景珩故意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脚趾偷偷勾住卫昭然散落的衣带,“喂,要是我帮你挣座三进宅院,你就只许给我一人编竹席,成不成?”
夜风卷着蛙鸣扑进窗棂,卫昭然突然握住顾景珩乱晃的脚踝塞回薄被。
掌心粗茧磨过踝骨,惊得顾景珩脚背绷成弯月。
“哥儿可知,之前的顾景珩......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卫昭然的话头被骤然响起的犬吠截断。
远处传来守夜人敲梆子的声响。
“嗯......?”顾景珩喉间溢出含混的呓语,神识已然涣散成漫天的晦暗星子。他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衾被。
卫昭然倏然屏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月光漫过朽坏的窗棂,将顾景珩的侧颜勾勒成玉雕的剪影。
素日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此刻安然阖拢,倒显出几分稚子般的纯澈。
松木香混着艾草香在帐中似有若无,哄得卫昭然忽然耳朵一热。
不知看了多久,卫昭然长叹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转过身,背对着顾景珩躺了下来。
“我已是城隍,怎会不知。”像是卫昭然的呐呐自语,又似是他的梦呓。
夜,愈发深沉,万籁俱寂。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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