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应池回国的这一年,北京的冬天迎来史无前例的低温。
坐了近十个小时的飞机,一出机舱他差点没被冻晕过去,一阵妖风吹得他恨不得扭头上飞机再坐十几个小时飞回南半球继续过他的夏天。
现在坐在姜氏大厦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半晌他才缓过来。
姜群斌三个小时之后的航班飞回上海总部,临走前他打算将留学回来的小儿子安置在北京分公司历练一段时间,找个优秀的前辈好好学习学习。
姜群斌思来想去终于找着个合适的人——既不会因为姜应池的特殊身份而攀附献媚,也足够优秀到让他放心将儿子交出去。
姜应池一边回着手机上姐姐姜孝妍发来的信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姜群斌的介绍,总结下来就是,那是位年轻却十分出色的前辈。
“他跟你年龄相差不大,你们年轻人容易聊到一起去,好好跟人家相处啊。”姜群斌最后这么说道。
姜应池点了点头,继续等那位传说中的前辈开完例会过来见面。
大约五分钟后,办公室毛玻璃门被叩响,那人推门进来,说了句:“姜董您叫我?”
姜应池整理襟袖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几近是茫然地抬头望向开口的那人,猝不及防看到了他曾经以为永远都见不到的一张脸。
“陈颂……”
姜应池唇缝间溢出的呢喃被姜群斌高声盖过:“小池,快来,这就是你陈颂前辈。”
大概是被提前交代过了,那人没有丝毫意外,只淡淡地笑着向姜应池打招呼。
握上陈颂的手的瞬间,姜应池刚被暖气吹回温的手又是冰凉一片。
如坠冰窖。
当了二十多年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姜应池此刻却开始怀疑,在这世上,人是否真的能死而复生。
待姜应池从这种恍惚又迷茫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时,陈颂已经带着魂不守舍的他简单参观完了整个公司。
“还有什么问题吗?”陈颂看向他,目光坦荡,笑容毫无破绽。
“……没有了。”姜应池慢半拍地回道。
陈颂点点头,说:“那你今天先熟悉一下项目吧,很快就下班了。”
姜应池只知道那是和伊氏的合作项目,还不太清楚具体进度和方案什么的。姜、伊两家世交,姜氏主营珠宝,伊氏主营餐饮,这次跨业合作也算是推陈出新。
姜应池叫住了准备离开的人,“陈颂前辈,先加个好友吧。”
姜应池看见他下意识掏出手机,转瞬间却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又将手机塞了回去,再开口时语气竟隐隐透着尴尬的狼狈,“给你我的工作邮箱吧。”
像个在一场表演末尾掉以轻心而露了端倪的演员。
这位不称职的演员先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纯白便签撕下一张,垫在掌心上飞速写了个邮箱地址,抬手一揭,再反手拍在姜应池手背上。
自乱阵脚,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姜应池僵在原地,没来得及问出那句“为什么不给手机号码”。
他想,他应该知道答案了。
走廊只剩下姜应池一个人了,干净明亮的大理石地面隐隐绰绰映着他的影子。身后窗户没关严实,钻进来的冷风吹得他难受。
姜应池在北京最冷的一个冬天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盛夏。
阳光太刺眼了,十六岁的姜应池站在人群里,仰头也看不清主席台上那位优秀学生代表的面容。
他的声音很好听。
他叫陈颂。
于是某个课间,姜应池偷偷溜去了高二教学楼,鬼鬼祟祟在高二(2)班后门探头探脑。找人找得太专注以至于没注意自己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又探出个脑袋,姜应池一侧头被吓了一跳,肩膀撞上门框,抬头看清那人的脸的同时,他忽然想,这一下子撞得实在不轻,怎么连着他的心脏也一起微微发颤。
“陈陈陈……陈颂学长!”姜少爷从小到大学的礼仪端方好像瞬间失灵了。
那人一挑眉,微垂着眸看向姜应池。
阳光正正好从他肩头越过来,他的半边脸被照出温和的毛绒感,五官清晰而优越。
“你……找…”那人开口,“…咳,有什么事吗?”
声音不再透过话筒广播传进耳朵,听上去有些不太一样,但似乎更好听了。
后来姜应池想,其实那一天的那几分钟里他并没有观察得这么仔细,只是因为那一眼望过去太过惊艳,才让他在往后许多年里自作主张地补充太多细节。
此时姜应池手心冒汗地表达了对优秀学长的一番敬佩之心,并礼貌询问可否加个联系方式。这位陈颂学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纯白便签,也是垫在左手手心,写下串数字,随手将那张便签揭下拍在了姜应池手背上。
同名同姓,同样的长相,同样的习惯。
而性格却相去甚远。
——姜应池在晚上的欢迎宴会上听说了现在这位“陈颂前辈”的事迹。
说是欢迎宴,其实是姜应池赶巧遇上了公司内部聚餐。姚立结,也就是他所参与项目的另外一位主负责人,是个会来事的,在餐桌上把他介绍给了同事们。国外的名字超长的学院总是很能唬人的,姜应池自我介绍完,姚立结又顺势夸他几句。
有姚立结在,席间氛围一直其乐融融,从未冷场。
话题换着换着就换到了陈颂身上,姜应池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问陈颂今晚怎么没来。
同部门一个男同事笑着摆摆手:“他啊,这些活动他从来不参加的。”
在同事们眼中,陈颂不算孤僻,却也不是特别合群。他们说他谦逊有礼,说他是个工作狂,却又不争不抢,那么多人抢破头去争的一个机会,他不喜欢,便不要。
他们还说他话很少,非工作必要就不怎么同人闲聊,看上去似乎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又游刃有余,仿佛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上心牵挂。
姜应池默不作声听着,心想,这也许就是姜群斌会挑中陈颂的原因。
可是这和他记忆中的陈颂实在差了许多。
那个时候的陈颂会和同龄人打成一片,会约姜应池去打球,发挥好的时候会让姜应池多夸他几句,孔雀开屏一样,有时候他思维跳跃得很,上一句是学校食堂哪个窗口特别难吃,下一句就跳到了毕加索的某一幅他很喜欢的画,转头间又可以和别人插科打诨,说说笑笑。
他说他想考美院,现在却成了姜氏的职员。
这个死于十八岁的一场事故的少年,现在却仿佛换了个灵魂重新回到姜应池的身边。
——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陈颂吗?
几杯酒下肚,被屋内的暖气吹得有些晕乎乎的姜应池忽然觉得这一切莫名玄幻了起来。
于是这场聚餐结束时,他向姚立结要了陈颂的好友。
姚立结当着他的面点开了陈颂的社交平台个人主页,他却倏然开口说不用分享给我了。
姜应池心里有几分庆幸,还好姚立结也喝了不少,此时反应不敏捷才没有多问他的奇怪举动。
同事陆陆续续离开了,姜应池一个人站在酒店门口,可惜胃里的酒架不住他天生体寒和北京冬天的妖风,没一会儿他又手脚冰凉。
姜应池划拉着聊天信息的通知界面,最终翻到了那个沉了底的聊天框。
最新一条信息还是两年前他在国外时发过去的一句“我梦到你了”。
姜应池梦见高中时候的很多事,或者说关于陈颂的很多事。陈颂打球,陈颂吃冰棍,陈颂拍他的头,陈颂野调无腔地叫他姜应池。然后画面变得光怪陆离,他又在梦里看见夺去陈颂生命的那场车祸。
人的潜意识真的很神奇,他明明没有亲眼见证,只是道听途说。当年那些关于“天妒英才”的三言两语,却足够让他于多年后在南半球的某个夜里惊醒。
黑夜寂静,姜应池打开与陈颂的聊天框,上面是再也没有被回复过的信息,他想说其实我很想你,想坦白其实很多年前某个下午我在图书馆趁你睡着亲了你,想承认其实那年我很喜欢你。
可最后打出的字删删减减,他只发出去一句我梦到你了。
和之前的消息一样石沉大海,归于沉寂。
现在姜应池又一次向这个聊天框发送消息,从见到陈颂到此刻不过半天而已,各种情绪裹挟着心脏却快要让他无所适从。
这一次姜应池只发出去四个字——陈颂前辈。北京时间九点三十分,陈颂一手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走出,手机在茶几上震了震,发出轻微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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