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芒果

虽说是同一个项目组的,但姜应池平常见到陈颂的机会不多,两个人的工位更是隔着整个办公区的对角线。最常见到陈颂的地方是会议室,有时候姜应池会在开会时看着他悄悄走神。

他盯着陈颂做会议记录的手,想起来以前他们打羽毛球的事情。陈颂的手生得好看,筋骨匀停,青脉可见,打出的每一球都十分有力。姜应池自认没什么运动方面的天赋,陈颂总喜欢吊球磨他,让他不得不满场跑,累得不行。等到他示软求饶时,陈颂跟憋了一肚子坏水似的要他喊学长喊哥。

但凡换个人这样姜小少爷都要翻脸,偏偏姜应池对着陈颂就生不起气来,被欺负了也只是顺着他的意拖长了声音喊“陈颂学长”“陈颂哥”。

但每次他这样喊时,对方似乎并没有那么高兴,笑一笑就过去了,继续打球时果然还是给他放了水。

后来姜应池再和姜孝妍打时,姜孝妍难以置信,朝着他背上就是一巴掌,语气强烈谴责:“你小子背着我偷偷练了啊!”

姜应池的回答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小得意:“有个很厉害的学长陪我打。”

渐渐地,姜应池越发得意忘形,提起陈颂的频率直线上升,直到姜孝妍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出“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你那个学长了吧”,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十六岁的姜应池在那一刻第一次直面了“喜欢”二字。

由于从小受到的良好教育,姜应池对于自己喜欢上了一名同性这件事十分坦然,唯一让他发愁的便是如何叫陈颂也喜欢自己。他认为的喜欢是向对方献出自己最视若珍宝的一切事物,于是他给陈颂带了家里阿姨做的芒果小蛋糕,那是他最爱的食物没有之一。

可惜陈颂说他对芒果过敏,最后那个小蛋糕还是只能由姜应池自己解决。陈颂看着他一边吃一边念叨“真是太可怜了没办法品尝这么美味的蛋糕”时忽然被勾起了好奇,于是抱着一小口应该没事的心态,陈颂倏然握住姜应池拿叉子的手,凑过去咬下了那小块蛋糕。

半个多小时后,陈颂一脸认命地对着镜子涂抹从校医务室拿来的祛过敏性红疹的药膏。“罪魁祸首”扒着他的领口,目光满是担心,陈颂只能又好气又好笑地安慰他说“放心死不了”。

当初这一场小意外倏然给几年后的姜应池一个启发——样貌,习惯,甚至声音,都可以后天改变,但像过敏这样的先天问题是不会变的。

老天爷还是眷顾姜应池的,很快机会就送到他眼前。

周五下午部门经理给大家点了下午茶以作这段时间业绩优秀的犒劳。

姜应池本打算处理完手头上的一点事再去拿奶茶,但很快就有人给他送了一杯过来——即使低调行事也改变不了姜应池空降还姓姜的事实,同事难免私下猜测,其中又有不少想和他套近乎的。

姜应池道了声谢,接过热的杨枝甘露,若有所思。

姜应池又去拿了杯杨枝甘露,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到陈颂,便去他的工位那等,就像高中的时候他去高二教学楼等陈颂下楼和他一起去食堂吃饭。

那时候三个年级错峰放学,高一提前五分钟打铃,姜应池走到高二教学楼楼下时刚好能见到陈颂,姜应池问他怎么下楼这么快,那人笑得混不吝的样子说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啊。

姜应池坐在陈颂的椅子上转着圈走神,椅子转速越来越快却猛地被一只手按住椅背紧急制动,姜应池脑子发晕,直直地望过去对上了方才走神想的那个人的视线,他忽然有种意.淫却被意.淫对象本人抓包了的慌张感。

陈颂俯身撑着椅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姜应池见鬼似地弹了起来,要不是他躲得快大概率就会被撞到鼻子。

陈颂心有余悸,退后一步,反手撑着桌沿,挑眉看向姜应池。

姜小少爷心理素质向来很好,他迅速从椅子边挪开,干笑着递上手里的杨子甘露和吸管,解释道:“我来送下午茶的。”

陈颂对这个蹩脚的借口未置一词,只接过姜应池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还有别的事吗?”

姜应池想不出什么理由了,只能摇摇头离开,走出去两步后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继续挣扎:“那个……陈颂前辈,我给你拿的是杨枝甘露,挺好喝的……”

陈颂坐在椅子上,身体后倾,随意地“嗯”了一声。

姜应池不死心地提醒道:“里面芒果也很好吃。”

这句话没得到回应,姜应池心虚地抬眼,撞上了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在那种目光里,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调皮的小孩子,被大人看透了所有小心思小把戏。

快说你其实芒果过敏不能喝吧。

姜应池不知道自己看向对方的眼神有没有透出一丝丝的哀求。

快承认你就是我的陈颂吧。

他们默不作声地对视着,几步之遥,谁也看不清对方眼眸里的情绪。

就在姜应池快要顶不住落荒而逃时——

他看见陈颂用吸管戳开杨枝甘露,喝了一大口。

……

陈颂很快就遭报应了。

下班的时间,同事们全都满心雀跃地回家迎接美好周末了,陈颂趴在工位上深感自己命不久矣。

然而比过敏更要命的是察觉到了异常向他走过来的姜应池。

他明明整个人都藏在电脑显示屏后,但姜应池偏偏从某个神奇的角度看到了他泛红的小臂。

陈颂被他抓着手腕捞了起来,看到对方又气又急,眼睛都快要和他过敏的皮肤一样红,陈颂给气笑了——那遭罪的一口算是白喝了呗。

“你还笑?”

那人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陈颂头昏嗓子痒,实在装不下去了,有气无力道:“没事,死不了。”

姜应池一使劲将他扶了起来,“送你去医院。”

“……不用。”陈颂微微靠着他好让自己站稳,“吃点过敏药就能解决。”

比起去医院,陈颂更想回家吃完药睡一觉,短暂地逃避一下现在这种糟糕又棘手的局面,等睡够了清醒了再去考虑如何应对解决。

陈颂被姜应池不容拒绝地拉上了车,只能乖乖报出小区地址,然后告诉姜应池家附近哪里有药店。

所幸导航给他们指了条堵车不算太严重的路,姜应池很快找到了药店买回来了过敏药和矿泉水,在车里盯着陈颂吃完了药,他气还没消,默默重新发动姜群斌给他配的这辆白色SUV时低声嘲讽一句“弄巧成拙”。

陈颂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笑出了声。

事实上姜应池还真误会他了。陈颂清楚自己对芒果过敏有多严重,他原本也没打算以身试法喝上一口给自己找麻烦,可那一瞬间他像是忽然被“引诱”,就像多年前他看着姜应池吃得很幸福的样子于是情不自禁咬下那块芒果蛋糕一样。

他被姜应池蛊惑,倏然想知道姜应池喜欢的味道究竟是什么样。

一到家陈颂就不管不顾倒在了床上,睡着之前他若有若无地听到一声叹息,那一刻,狠心如他,竟然也有了一些些的歉疚。

陈颂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他陷入梦境的沼泽,沉到了十八岁暗黑的海底。

他梦见最初的相遇——他去高二(2)班找双胞胎哥哥陈颂,却见到个男生占了自己平常探头探脑的那个位置,对方似乎被凑过去的他吓了一跳,然后又将他认成了哥哥。鬼使神差地,他并未否认,而是给出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他看着那个生得十分好看的高一学弟云里梦里一脸幸福地走远,他哥这时候才出来,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说“笑那么贼,又干什么缺德事了”。

梦境自带一层模糊的滤镜,他看不清已故的哥哥的面容,也感受不到盛夏的炙热。

“陈故!来打球啊!”

梦里的他被同学叫走,没再回头看哥哥一眼,也因为姜应池的突然到访而忘记了原本要和哥哥说什么。

陈故和陈颂长得很像,光看长相多数人是分不清的,但俩人性格却大相径庭。他们不免常常被人拿来做比较,哥哥的优秀出众就愈发衬得他平庸得万般不该,像是罪过。

小时候他不懂爸妈的偏心,挨打挨骂后会哭会闹,会说“讨厌哥哥”这种叫人伤心的话,可最后都是哥哥来哄他,也只有哥哥会哄他。长大后他不哭了,还会开玩笑说:“还好我没哥那么优秀,要是我也进了你们重点班,那谁都分不清谁了。”

他好像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理解了父母的偏心与不公平,毕竟任谁来选,都会选更优秀的陈颂。

所以后来他不愿,也不敢告诉姜应池真相,哪怕他直到姜应池最初想找的那个人不是他,不是陈故。

他尽力去维持这段从一开始便是谎言的关系。

中午放学时他总下楼很快,因为他知道姜应池在楼下等太久可能会见到他哥。姜应池偶尔问他题目,虽说他高一底子不差,但偏偏姜应池把他当陈颂使,净问些偏难怪的题,陈故无法,只能去找陈颂救场,自己硬着头皮让陈颂教会了再转头去和姜应池讲。

努力总会有回报的,后来有天姜应池说,私下相处的时候,你可比站在台上发言时有温度有活力多了。

姜应池夸过他很多次,可只有“球打得好”和这一句“有温度”,是夸他的。

他借着陈颂的光,得到姜应池的青睐。

梦境混乱破碎,光怪陆离,他开始一遍一遍经历那场车祸,他一次又一次被哥哥护住。

他又听见妈妈崩溃的哭声,听见妈妈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他实在不明白,那一瞬间好像一切都显得苍白,他被抽走了所有的情绪与反应,只剩下茫然。

因为他从小不乖吗?因为他喜欢着妈妈眼里不务正业的画画吗?

后来某一天他忽然明白了——是因为外公也这样对妈妈和小姨的啊。

妈妈一直很要强,所以是被外公所眷顾的那一个,而他就没那么好运,他有一个过于优秀的哥哥。

任谁都接受不了自己最优秀的孩子这么突然地意外离世吧,更何况还是为了保护那个无用又不乖的小儿子。

陈故只能这样去为父母辩解,他理解,他妥协,他看着妈妈哭红的双眼,说,那你就当死的是我吧。

他转了学,改了名字,收了画笔画板,删掉通讯录里的好友与所有人断联,消失在他们的世界里,然后在新的环境里刻苦努力,扮演好“陈颂”。

可他犹豫很久,还是没能干净利落地点下红色的“删除好友”——姜应池被留了下来,成了他最后作为陈故时所拥有的私心。

他筑起高墙,却唯独给姜应池留下一砖瓦的罅隙。

他躲在墙后,透过那空隙,见到了长大后的姜应池,还是明媚矜骄,意气风发,早已褪去少年的青涩稚嫩,第一眼看上去竟是沉稳从容的感觉。

姜应池变了,变得更像姜家少爷了。

而他,只拥有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就好,在那之外,他便不去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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