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葭已经拿到了057的检查报告，此刻坐在他对面，她眼里除了冷光外其实还有一丝复杂。

扫描出的图像显示057的芯片灰了很大一块（这里有杨葭主观意识上的夸张，不过芯片本身就很小，所以从占比来看确实是灰了很大一块）。

早在融合实验刚结束的时候，杨葭就对他做过一次检查，那时他头戴电头盔，身上贴着电极片，一通电流还出现了让人始料未及的尴尬。

那时也是发现他的芯片有一部分变灰了，杨葭并未引起重视，可现在将当时的芯片成像和她手上拿的对比起来，明显变灰的部分增加了。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这是否说明融合体在将原本的机器人渐渐吞噬？

是的，吞噬，这是杨葭唯一能想到的词。

“他呢？”女博士骤然开口，清冷的嗓音响在空旷的房间里，隐隐细听会有一丝喑哑和疲惫。

被绑在椅子上的半生物不安地动了动，没有说话。

“别惹我。”杨葭虚眼看着他，压住了想摁眉头的冲动，“你不会想尝试后果。”

半生物的屁股往椅子后面挪了挪，很小声：“葭葭……你在说什么……”

杨葭手撑住合成纤维的沙发皮面，身体往前倾了一半：“再问你一遍，他呢？”

她的语气太过不善，对面的生物机器人突然狂躁起来，眼睛变红，眼冒凶光：“只有我，只有我，没有他！”

杨葭抬手摁住太阳穴，半阖了眼：“你在欺骗我吗？那只变异兽只可能对我产生攻击意识，我没养过它，也没喂过它，它和我哪来的感情基础？”

她放下手，继续说，眼睛依然半阖着，视线低垂看着自己的膝头：“你从睁眼起的所作所为却不是这么表现的，占有欲……可笑的占有欲，表现得那么在意我，反反复复地试图亲近我……”

杨葭抬眼，一瞬不瞬地盯住他：“你在模仿他是吗？”

“我没有！”他急急反驳，眼睛的猩红淡了一瞬又红得更彻底。

机器人绞尽脑汁想要反驳，但语言太过贫瘠，又或者他还没有学会如何使用过于庞杂的语言系统，他难以为自己辩驳。

“是我！都是我！我没有模仿他！你为什么要讨厌我？明明是你自己选择的我！”他胡乱说了很多，却没有一句能让人听懂。

“够了！”杨葭厉声打断他。

他哭起来，声音很幼，也很让人心碎。睁着红色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她，眼泪在肌肉绷紧的脸上肆意地流。

“我讨厌你。”他说。

杨葭寒眼看着他：“他就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没有他了！只有我！”他大声地吼。

杨葭感觉自己脑壳被吼疼，她不得不低下头去缓一缓。

等她抬起头来，她离开沙发，站起身，面上是无悲无喜的冷硬：“我不缺忠诚。”

她这话不搭前也不挨后，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偏偏她身前的机器人听闻后震颤到瞳孔地震。

“砰！”他挣脱不了身上特制绳子的捆绑，却带着椅子一起摔倒在地。

那椅子本是和这间房间连为一体的，包括桌面和沙发都是房间按照使用者的需求智能生成的，可此时却被他硬生生地带断。

机器人一摔正好摔在杨葭脚跟前，他侧滚在地，仰头看着她，眼泪流到耳根，语气又急又控诉：“你不能这样！你已经不要他了，又为什么不要我？是你自己选择的我！”

杨葭看着房间空白的一角，许久都没有说话。

这空荡的房间里，只余下半生物呜哽的声音，眼泪像流不完一样。

“你真的很爱哭。”身姿清冷的女博士似念非念地说。

除去地上的半生物，在沙发一侧的另一个纯粹的机器人龟板得就像是房间里原装的背景装饰。

他标准的站姿一动不动，从头到尾不曾开过一次口，如若不是他的眼神偶尔会在杨葭和057身上交替，那他和一尊雕塑真的没什么区别。

杨葭瞥到雕塑一般的059，心里又起一种混乱的微澜。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配设，可当初那个机器人才刚睁眼没走几步就会问她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而如今趴在她脚边的这个半生物更是比大半的星际人类还要鲜活。

“把他关起来吧，没我的命令不要放他出来。”她轻叹。

059：“是。”

“不！”地上的机器人的不安达到了极点。

杨葭迈腿要走却蓦地被牵绊住，她低头，寸长的犬齿死死咬住她的裤腿。

“松嘴。”

她蹲下身来，想要捏开他的下巴，却被突然衔住手指。

指尖是温暖柔软的湿漉触感，伴随着尖利的锋齿威胁。

他红色的眼睛凝望着她，眼泪顺着脸庞浸进她手背和他唇角的交界处。

“你不必这样。”杨葭说。

或许在她眼里这个红眼睛的半生物就是个有些执拗的小孩儿，可她已然断定在这副作伪的执拗躯壳下，他居心叵测。

机器人缓缓松了嘴，眼皮落下将眼里的泪水全部挤出去。

“你想他了吗？”他问，用沉稳的清朗声音问。

这沉稳的清朗声音许久未见了，从他成功融合生物体睁眼的那刻起。

杨葭一瞬恍惚，却坚定摇头：“不，我说过我不缺忠诚。”

他抬眼看她，急切的眼神和拔高的声音再次暴露他过于情绪化的事实：“那你又为什么要在意我是不是他？”

“你不是他。”杨葭说。

她转身走，地上的声音追上她——

“可他已经死了呢？是你害死的他！是你将他按上的操作台！”

杨葭脚步一顿，张口想说“我是为他好”，但是眉头比薄唇先动，她忍住了。

“他很忠诚，但……我不缺忠诚。”

留下这句话，也留下地上的机器人，杨葭再无停顿地离开，即便身后传来一句咆哮一般的“他爱你！”

杨葭一路无停顿地回到休息室，是真正的休息室，她用来睡觉的地方。

——“不，机器人也会死亡。”

——“有些东西会丢失。”

——“是颜色……是记忆的颜色，会淡褪。”

——“那‘他’还是我吗？”

——“我再也不会对博士说谎了。”

——“我会好好适应的。”

杨葭感到头疼，她没忍住拿膝盖抵住额头。时间像流动的水，表面却平静到无一丝波澜。

当她再抬起头时，面前无端出现了一直在她脑袋里说话的那个人。

他的银色作战服布满了脏污破损，脸上带着爆破的战灰，小指露在外面，指套像破布一样抽了丝。

杨葭动了下眼皮，机器人的轮廓更加清晰。

她环住膝盖，望着他，声音无知觉地带出一丝沙哑：“你失败了，你简直是我有生以来最不合格的作品。”

机器人缓缓走进她，在她面前停留了片刻，最后单膝跪地将她纳入怀抱。

“博士。”他叫她，用最温柔沉稳的嗓音。

杨葭将头搭在他颈侧，鼻尖仿佛能闻到他身上的战火味，鼻梁以上跃过他的肩膀看到了他身后的爆炸坑，通红的石头、灰色的烟气、飘零的灰白蝴蝶。

杨葭靠了他很久，久到她视线变花，他的身形开始飘渺。

机器人的肩膀、后背、作战服通通像被风吹走的细沙一样开始飘散。他慢慢抬起头来，用最坚稳的视线无声又坚牢地抓住她的眼眸。

在最后的时刻，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告白：“我永远在您身边，永远爱您。”

天地寂静，爆炸的巨坑，荒凉的烟，灼人的热，突然只剩杨葭。

在周遭一切具都如水一般散去时，她摇头。

……

飞行器接受到着陆信号，059来敲杨葭的门。

“博士，再有一星际时就到帝星了。”

门开了，女博士站在他面前，轻颔了首。

059：“博士，是直接回研究院还是先回您的住处？”

杨葭抬步往外走：“他怎么样？”

059：“那只半生物不肯注射营养针。”

“叫他057。”

“是，057拒绝注射营养针。”

杨葭：“他要不肯，你就强行给他注射。”

059点头，表示明白：“还有，按照实时监测来看，他的芯片还在变灰，并且速度越来越快。”

杨葭脚步一顿，往关押房间的方向轻侧了头：“知道了。”

“先去研究院。”

059：“是。”

一星际时后，由059出面出示了身份证明，帝星空间站对飞行器放行，刚进入信号覆盖区域，杨葭的光脑上就传来了视频通话的邀请。

她扫了眼光屏，选了【同意】。

一个面留白须的老者出现在屏幕上，他身后是一柜子展示架，整整一面墙全部都是码放整齐的奖杯和勋章。

“院长。”杨葭主动问好。

“艾瑞儿，你看起来有些疲惫。”

“是吗？”杨葭语气平平，抬手将三维的全息影像调成二维。

画面顷刻间离她有了距离，她感到轻松，不由得说：“可能是有些。”

老者眼含担忧：“是出了什么事吗？我联系不上鲁斯。”

“出了些情况。”见他还想问，她直接堵住嘴，“我在回研究院的路上，具体情况在视频里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老者凝重地点头，又摇头：“你要不先回家休息一下？”

“不用了，您在研究院等我，我有点事要和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