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蒙亮之时,床上的人一股脑地从床上挺坐起来,接着就是一顿龇牙咧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疼。
吸收月化到后半夜时,青幽便已然可以幻化回人形了。
书生起床之时的那一声惨烈痛呼被她听进了耳,但也只是听进了耳,左耳进右耳出,关她屁事。倘若他遭了罪,她只会心情不错地扬唇。
她自己给自己又换了一次水,腿上的血彻底止住了,除去一两处深可见骨的咬痕,其他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那间屋子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一豆灯火在窗边亮起,然后就安安静静没什么声音了。
青幽目力不错,能看到端坐在窗前温书的人影,脊背挺直,眸目微敛,和平时插科打诨的市井样儿反差有些大。金光还未穿破云层,四下只是勉强可以视物,他竟起得如此早。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彻底翻白,窗前的火苗被吹灭。再又半个时辰,书生顶着一张困顿、倾颓、靡靡之色的脸从房间里出来,啧,哪里来的青面獠牙鬼。
对上青幽的视线,他站定盯视了她一眼,一眼幽深,静而缓长,无声胜似有声——当然不是什么好眼神,呵呵。
青幽轻摆着尾巴,浑身透露着一股子惬意,颇为怡然自得地任他释放千万眼刀,最后在他黑沉着一张脸,转身要进灶房之时,半是挑衅半是随意地冲他打了个哈欠。
霎时书生脸黑如锅底。
不多时,灶房传来柴火的噼啵声,有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起。
火和烟都是鲛人不喜欢的东西,更是青幽最讨厌的东西。她甩干净尾巴上的水,等幻回了腿,便下地将木槽拉得离灶房远了些。
书生端着两只碗出来,虽然是两只碗,但青幽知道必定是没她的份儿,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朝霞已经出来了,过不了多会儿就会有火辣的阳光,她该抓紧时间休息了。
书生走到院内的石桌前,将碗筷放上去,大碗里装着荞面,另一只稍小一点的碗里卧着水煮的荷包蛋。
才吃了没两筷子,院门处便响起了“笃笃”的扣门声。
青幽躺在木槽里,只见书生腾地起身,那因为肢体酸痛而显得有些卡壳的动作一下就连贯了起来,虽然依旧慢吞吞的,却已然带上了两分急切。
她不由得将视线转向那扇还在轻扣的破院门。
书生一边朝院门走,一边还理了理袖口和衣摆,展了展肩,挺正不算宽阔的胸膛。
青幽看在眼里,疑惑地歪头。
“吱呀——”院门被书生拉开一半。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被挡住了大半、仅露出的一截麻色袖摆和半只陈旧的木桶。书生瘦弱归瘦弱,却也是根细长的竹竿,身形往院门一站,霞光都挡去一半。
“顾公子。”
是个又娇又羞的女声——哦,难怪。
书生带着笑意的声音回应:“莲儿姑娘。”
呕…… 青幽背脊迅速蹿麻一片,这刻意放柔的声音……作态!
院门前的女子将手中提桶往前一递:“顾公子,嗯……这是我爹清早打的鱼,你要赶考了,这鱼能补补身子。”
“这怎么使得。”
青幽看到书生接连摆手。
女子却不听他多言,不大的桶直接往他怀里一揣,转身就往回跑。
顾曳抱着桶站着原地没动。
几步之外,女子慢慢又停了下来,羞怯怯地回头。
院门前的顾曳温和一笑:“多谢莲儿妹妹的好意。”
姑娘一下变妹妹,青幽听在耳里,嗤在心里。
女子的脸一下红开。
顾曳继续笑道:“还有什么事吗?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女子赶紧摇头,底下步子却小步小步地往回,重新走到了他跟前。
顾曳没说话,嘴角牵得恰到好处的笑和微弯的眼睛却像是在鼓励着谁。
女子一直颔着的下巴偷偷抬起瞟了他一眼,然后脸更红了,接触到他的视线后却再也没有犹豫地从怀里掏出一沓鞋垫:“顾公子……你要去赶考,这些鞋垫你拿着路上用……”
暗恋的情愫昭然若揭,青幽虽然是条鱼……呸!虽然是个鲛女,对于人类社会的繁俗她了解得不多,但也知道女子偷偷送男子这种东西是为私相授受,传出去了可是要浸猪笼的。
——是个有良心的男人都知道不该接这种东西!可是呢……那双瘦长的手毫无疑顿地伸了出去:“莲儿妹妹的心意我手下了,如能考取到功名……”
后半句话被他断掉了,却又像是没断,如能考取到功名……考取到功名又怎样?报答她?娶她?呵呵……全凭人遐想。
女子脸上的红从娇羞忐忑过度到了惊喜激动,她捏着鞋垫的手,十指相互绞了绞,声若蚊蝇:“哪怕没能高中我也不嫌弃你……我就……只中意你这个人……”
词没用错,确实是嫌弃。家贫如洗,孑然一身,若身无功名,那便百无一用是书生,谁家会把闺女嫁给这种人?
姑娘的意思明明如此明了了,书生却半字未作回应,青幽只能看到他半边脸微微牵起的唇角。
可怜芳心暗许的姑娘被情愫迷蒙了眼,大概径自把这笑当成了某种默认的承诺,手中鞋垫更加义无反顾地朝前递了过去。
书生正要接过……
“砰——”院内传来什么声响,女子手一顿,下意识探身去看。
顾曳额头直跳,挡住人,面上却更加温和:“似乎是我放桌上的书被风吹掉了,莲儿妹妹早些回去吧。”
女子羞赧,张嘴要道“好”。
“砰——”
顾曳:“……”
女子:“……”
她抬起头来,咬住唇,视线有些不安:“顾公子,你院里有人?”
顾曳沉着脸色往回望,声线紧绷:“没人,只是有条不要命的鱼。”
女子:“哈?”
他转过头来,侧开身让她朝里看,院里空空荡荡,果真不像有人的样子。
女子放下心,也不管那动静不动静的了,将鞋垫往顾曳怀里一塞:“我该回去了,再晚我爹就得骂我了。”
她心里踏实来,心满意足地告别回了家。
顾曳将院门利落一关,拿好不要钱的鲜鱼和鞋垫,甫一转身就对上了一双犀利的眼。
青幽眯眼看着他,斩钉截铁地下结论:“你在骗她。”
“你在找死。”他将鱼提进灶房,鞋垫放进卧房,回到院里的石桌前,继续吃没吃完的早饭。
“你才在找死!”青幽不甘示弱地坐到他面前,“你真是坏透了!你在算计那个姑娘,你白得那个姑娘的好处,却不想对人家负责!”
顾曳低头吃着面,头也不抬地“嗯”。
青幽:“……”这人好不要脸。
她转开头,拧眉看着院外。
这人不是个好人,自己应该杀了他,现在也已经有力气杀掉他了。
她想得入神,连眼前人几口嗦完面条,端着碗起身离开了都没发现。
院门破破烂烂,风一吹就嘎吱吱地响。
如果把人杀了……不好,先前离开那姑娘说不定还要来找这书生,自己的伤尚且未好全,不可暴露。
那什么时候杀了他比较合适呢……青幽凛目细思,眼前的院门却被一把拉开,嘎吱吱的声音磨砺着耳朵,一下把她思绪打乱。
书生裹着虎皮子,单手拉开门桓,半只脚已经踏出了院门。
青幽眉头一皱,想也未想地叫住他:“干什么去?”
“干你何事?”他语气冲冲,似乎还生起气来了。
青幽下意识捏紧拳头,往木槽里的水面锤了一锤,她都暂时不准备杀他了,他还敢冲她这种语气。
青幽毕竟是条受伤的鱼,离不得水不说,也没那个气力限制书生的行动,他要去干什么,她还真左右不得。
顾曳带着虎皮和虎鞭上了街,这虎皮剥得完整,价格不愁买不高,而虎鞭就更是某些大户人家的风流老爷可遇不可求之物了,不夸张地说,百两银子也有人要。
难就难在,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带着这两样东西太过打眼,若他是个猎户,倒还说得过去。
费了点手段,东西还没卖呢,倒先贴了银子出去作打点。
顾曳先是找了消息灵通的跑脚商,套了些可靠消息,而后去到东街的一户王姓人家,买通门房见了王府的管家,最后这虎皮和虎鞭没有直接卖给人到中年还风流韵事不断的王老爷,却是卖给了王府的管家。
由管家经手一遍,管家能从里边捞到油水,还能在主人家面前讨个好,于顾曳来说,虽然卖价会低一点,但如此行事不至于张扬,悄无声息就将货卖掉,人家也乐意替他保密。
他揣着得来的银子往回赶,路过韵江楼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同窗。
这韵江楼是本地最大的青楼,现下还不到正午,青楼自是没有营业,这几人悠悠然地从楼里出来,必是从昨夜一直酣战到了现在。
为首的是个面白身材矮小的青年,姓宋,家有小财,在书院里与顾曳向来不对付,剩余的四人穿着差了很多,无不奉承地拥簇着他。
这位宋同窗看到顾曳走过,立马就拨开人群,吼住了他:“你小子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顾曳顿住步子,不得已地转过身。
他在大道上好端端地走着,只不过步速稍微比平时快了一点,真不知这人哪只眼睛看出他鬼鬼祟祟了。
他心头叹气,缉手作了个同窗之礼:“宋兄。”
要说这位宋同窗和原身结下的梁子,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在顾曳看来根本算不得事。
早几年前,原身还未考得秀才,还是童生的时候就和这位宋公子在同一个书院。
童生要考取秀才需要通过院试,院试成绩佼佼者才能成为秀才。而院试之前有县试、府试,考过这两场考试才有参加院试的资格。
当时整个书院有资格参加院试者只有原身和这位宋公子,不过原身是自己凭实力过考的,而这位宋公子却是靠银子打点走的后门。
可想而知,最后考取到秀才的只有原身一人,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位宋公子却觉得自己被落了面子,心有不甘,从此便记恨上了他。
“听说你要去赶考了?”姓宋的挥开扇子,踱了几步走到顾曳跟前,十分不屑,“就你这穷酸样,你凑得齐路费吗?”
顾曳躬身尽量不招惹他:“确实在为这事苦恼。”
“啧。”对方没劲地啧了声嘴,满眼鄙夷。
顾曳听在耳里,忽地抬头笑道:“宋兄如此问,莫不是准备资助小弟?”
宋愣了愣,转而有些恼怒,大概是觉得被戳到了痛脚,毕竟他有那个银子却没那个资格,连考了三次都不过院试,迟迟取不得秀才头衔。
他沉下脸来,语气带着恶劣:“要我资助?行啊,来人!给我打,往死里打,不是要钱吗,挨一拳一两银子!”
身后几人面面相觑,迟疑一瞬后皆有了心思,挥舞着拳头朝顾曳围拢去。
其实都是读书人,要说揍人有多大力气也不尽然,况且几人不过是曲意迎合,面上做了做样子。
顾曳可以挣扎开,但他思索一瞬,最后选择了蜷起身子护住胸腹,倒也不为别的,他怀里可揣着“巨款”呢,别暴露了。
纷纷扬扬的拳头落下来,一些落到了他的脸上。
等几人揍完,顾曳脸上挂了彩,看起来确实狼狈不堪。一块银子落地滚了几滚,落到他凹瘦青紫的颊边,伴着的还有一口啜下的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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