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岸堤，汀烟缓缓走着，秦齐初也将就了她的步速，与她肩并肩缀着。

“阿烟。”秦齐初唤了她一声，既是唤回她心神，也是揭开话笼子。

两人停在一处凉亭，带着湖水气息的风轻轻吹过来。秦齐初转向她，双手握在汀烟肩膀上。

“以前，我还未觉得阿烟你像个成熟的“女性”，你我从小订婚，也一并长大，我总觉得你更像个跟在我身后的、小小的、需要我时时照顾的小妹妹。”

汀烟晃了晃神，有些迷茫地对接秦齐初过于凝视的神情，她不知他要说什么，其实除却那层婚约关系，他们并非真有青梅竹马那般要好，更多的是止步于礼数、客套。至少汀烟是这样认为的，也是到昨今日她才恍然揭晓这一层——看看他与学妹的相处就知道了，什么是亲密，什么是客套，真的明显得有些……过分。

见她没回话，秦齐初还在继续说：“不过现在我发现我这个小妹妹早已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并且蕙质兰心，是那种随时都能令男性折心的美丽女子了。”

汀烟微张嘴，被他这一顿夸赞懵住了。

“阿烟……”秦齐初突然拉住她的手。

汀烟手凉，且指骨纤细，乍被男性的掌心包裹住，她后颈上的寒毛便根根炸起。她鲜少有和异性肢体接触的时候，但面对秦齐初，这个头顶她“未来丈夫”的男人……汀烟抿住唇，暗暗压制住那股莫名的排斥。

“阿烟，你今年几岁了？”秦齐初握住她的手后，倒也没有其他的动作，但他眼神灼灼，问个年岁应当不止于此。

汀烟张口要答，但脑海里乍现另外一个人的音貌，分明是不相熟的人，却记得她的生岁，而眼前这个明明应该知道答案的人，却又莫名提问。

汀烟脑袋里抓住什么，看向秦齐初的目光变得复杂。

“刚满十六……”她躲开秦齐初的凝热，但也如实回答。

“十六了啊……”秦齐初似叹非叹了句，“看来真是大姑娘了，你父亲可有催你准备待嫁的杂事？”

汀烟将手抽走，微侧开身，一瞬间连她自己都辨认不清的思绪，开口时便选择了说谎：“还没……父亲……想多留我两年。”

她哪有说谎的经验，顿着吐完整句话，脸颊热气一路烧到耳尖，更是不敢抬头接人视线。

秦齐初满心以为她是害羞表现，心里那点子因为雄性危机的复杂不爽疏忽消散，抬手摸了摸汀烟的头，自信满满道：“叔伯想留你是自然，但我绝不会亏待阿烟你，改日我便上门与他说道说道，好解了他的顾虑。”

他话音落，汀烟心下顿生一种了然的排斥。她抬头去回望秦齐初，看到他目光里的自信殷切，一时之间竟不知拿什么话去回复他。于是乎，两人对立凉亭相顾无言的“美好”场面再第三人看来就格外气愤扎眼。

秦齐初还不知道自己对着一个女人的笑碰巧落在了另外一个女人眼里，宋黎儿气不过席间两个男人都像吃了**汤一样说汀烟的好话，扔下众人出来散心，这会儿怎么也没想到撞见了更令她生气的场景，藏在树后并目睹了全程的宋黎儿死死咬唇，红着眼睛揪掉了一地树叶后，愤愤跑开。

湖风轻吹，凉亭这里的气氛逐渐令汀烟接不住，在秦齐初再次想要拉她手时，汀烟借口风太大，提议了回去。

秦齐初没多想，探了她口风也只觉来日方长。

回去后，一楼静悄悄，没有顾曳和宋黎儿的身影。秦齐初习惯了宋黎儿围着他转，又或者说顾曳令他在“雄竞”方面觉得忌惮，他下意识便猜想此刻自己的学妹是不是和顾曳待在了一块儿。于是乎，见到管家，他第一时间便问宋黎儿的行踪。

“宋小姐之前出去了就没回来过，至于顾三少，他说身体有些不适，吃完饭后就回房休息了。”管家答道。

“还没回来？”似乎是出于男人的某种第六感，秦齐初得到回答后，额角绷紧了一下。

出于某种上不得台面的心理，他挂起虚伪的笑对汀烟解释：“我出去找找学妹，这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自己一个人跑出去，还是有些令人不放心。”

汀烟早在听到顾曳身体不适的时候就有些出神了，闻言也只是下意识顺从点头，秦齐初便转身没影儿了。

厅内就剩汀烟与管家，她望了望二楼那扇门，有些踯躅，但终是开口询问：“顾公子有说哪里不舒服吗？”

管家摇头，但也多说了句：“顾三少进房后便没再出来过。”

汀烟听完，三分的疑惑担忧涨至了五分。

一楼的摆钟到了十二点发出沉厚的响声，秦齐初和宋黎儿都没回来，陆陆续续的菜传上桌，汀烟一个人坐在桌前，时不时地朝二楼望去一眼。

等佣人说菜上齐了，汀烟已经有些坐立不安，因为二楼还没有人下来的迹象。她合腿坐着，手指在裙上绞了绞，思量了很久，终是站起身去。

敲开顾曳的门之前，纵是做了许多心理建设，但汀烟怎么也没想到会撞见一副“美男出浴图”。

她一时哑然，反应不过来。

顾曳也没想到是她，听见敲门声时只以为是顾家派的人来了。

他发梢还在滴水，浴袍很是随性地挂在身上，敞开了半片胸口，裸露的皮肤通通带着水珠以及……

不是很明显却怎么也不容忽视的粉红疹子。

相顾无言，汀烟过于震惊，半天才将视线回避开。

“你怎么了？”她侧开头，然后又找补，“我见你一直没下来……楼下菜已经上齐了。”

顾曳点点头：“我换身衣服下来。”说完将门合上。

等他下楼时，一楼饭厅已经多了个人。

汀烟眼神很复杂，但顾曳回视过去时，她又很快地转开了头，将头低低的，只让人看到抿紧的唇。

接到电话就匆匆赶来的顾家管事将一个小瓶递给顾曳：“少爷，您的药。”

就着温水，顾曳吞了两块药片将管事打发了回去。

就在顾曳换衣服的间歇，汀烟已经从顾家管事那儿打听到了“病因”。原来他是对芝麻过敏，一沾芝麻就会浑身发热起疹子，奇痒无比，甚至严重的时候还会昏迷窒息。

早饭是汀烟做的，她很清楚有芝麻的只有那道“袜底酥”，而顾曳明知芝麻是过敏源，却还冒险尝了那道酥，为何？无非是为了帮她说话。

想到他头发滴水的模样，大概从早上到现在，他一直是泡在冷水里解痒吧……

思及此，汀烟心乱如麻。

四下没人，顾曳有些好笑：“你怎么了？”

有些话其实不必说明，但汀烟更希望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明明各自都有婚约在身，她便当作是顾三少爷怜悯她吧。

“顾公子，汀烟谢谢您。”汀烟抬起头来。

“谢我什么。”顾曳硬要把话挑开，动作间已经拉开座椅示意她坐下用饭。

谢他什么呢，谢他的维护？谢他在自己和未婚妻之间选择帮她说话？汀烟沉默，沉默一阵后，低声开口：“汀烟欠不起您人情……”

顾曳定定看她一眼，随后坐下吃饭。

汀烟肩膀绷紧一瞬，莫名觉得他不高兴起来。但紧接着，眼前又被递过来一碗汤，他亲自盛了放到她面前，什么也没说，自顾自用饭，神态自若倒把汀烟更加架在火上烤。

这顿饭吃得难受极了，席间只有他们两人，顾曳时不时便为她布菜，汀烟有心想要拒绝，但她根本甚至不敢瞧他一眼，只得把头埋得低低的，他夹什么，她便吃什么，十几分钟下来，她便隐隐有些撑了。

实在吃不下时，她暗自打气抬头一去，身侧的人侧手托着头，戏谑地看着她，双眼融融，早已不复之前的低气场，倒叫汀烟一噎。

“方家伯父是只教你食不言寝不语，没教你要学会拒绝吗？”他明晃晃地打趣。

汀烟热气又开始上脸，心里忍不住诧异他怎么还有这样一副面孔，顾三少爷不是应该清贵、稳妥……以及不可攀吗？怎能如此将她捉弄。

“顾公子……”

顾曳“嗯”了声，依旧撑着头瞧她。

汀烟一时又哑然了，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抿了抿唇后，倒又庆幸他没再生自己的气。

“我……已经吃饱了。”她小心翼翼放下筷子，却不知道自己这幅试探的模样很乖，更让人心思停不下来。

待顾曳再要回她几句，门口传来动静。

突然六目相对，又是无声尴尬。

秦齐初顿在门口，宋黎儿被他公主抱在怀里。他哪能想到顾曳过敏耽搁用饭时间的事，明明已经过了饭点了，他还预料不该撞上才是。

宋黎儿衣裙打湿，显得狼狈，她将头埋在秦齐初怀里，更多是羞喜。就在刚才，她和秦齐初第一次接吻。

汀烟站起身来，感到没法开口。

“……黎儿她崴了脚。”秦齐初在凝滞的氛围里试图开口。

宋黎儿回过神，将头抬起，有些无措地去看人。她的眼睛有些红，嘴唇是艳红，脸也红红，但很快作出反应，表情哭丧：“疼死我了呜呜……我还摔进了水里，要不是齐初拉住了我，我就掉湖里喂鱼了……呜呜呜……”

汀烟合上微张的唇，抿了抿，温声道：“齐初，你赶紧送宋小姐回房休整吧。”

秦齐初点点头，看向汀烟有些欲言又止，但汀烟避开了他的视线，从顾曳的角度看去，她的侧脸透着一股倔强，微弱的，隐强。

秦齐初无法，冲顾曳颔了首，抱这宋黎儿快步上楼。

事情的发展似乎总是这么出人意料，那些暗潮涌动的，汀烟顿觉索然无味。她一时心累至极，勉强提起精神和顾曳打了招呼，也借词回房了。

一整个下午，只有顾曳在一楼品茗，其余三人各自窝在房里，心思不明。晚饭时候，所有人倒是齐聚一桌，可桌上氛围却是凝滞的，连最话唠的宋黎儿也罕见的不发一语。她喝着汤，汤匙轻碰瓷碗发出细小的清脆，也借着动作的掩护拿眼偷觑顾曳，虽说她一直只在顾曳身上感受到的只有对待世交小妹的包容，但到底两人还有着明面上的捆绑关系，发生下午那遭，她拿不准他的态度。

偷觑被抓包，面对顾曳坦然沉定的眸子，宋黎儿蓦地将头低更低。

晚饭过后，宋黎儿和秦齐初依旧没有多待，第二日一早众人便要打道回府了，汀烟在房里收拾东西，其实她所带之物不过一把油纸伞，剩下的，也不知有个什么可收拾，她不过是借手上动作平稳烦乱的心绪罢了。

汀烟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去和顾曳道个谢，她始终认为明日回程之后，她与宋黎儿也好，与顾曳也好，不会再有多少交集，那么，她至少该认真地谢谢他冒着过敏风险而为自己开解尴尬。

她去敲了敲隔壁的房门，许久没有应答，也不知顾曳去了哪里，她也不可能找佣人去探问一个无关男人的行踪。

汀烟沿着岸堤走着，傍晚黄昏有着别样的惬意，她想明明是上岛游玩，可这两日唯有此刻她才算真正领略这里的风景。她将湖风吹乱的头发别过耳后，待要打道回府，转身之际，隔着水面的另外一角堤岸，柳树下，十里芳菲，执棋观局的人又这么突然的闯进她眼里，在她明明以及歇了寻他的心思之时。

顾曳依旧是自己和自己下一盘棋，白子执于手间，待要落子，草叶轻窸窣的脚步引他抬头。佳人对面，黄昏悄寂，也是至此时，顾曳才觉得不枉此番之行。

汀烟轻声道谢，顾曳拂乱棋局，道一声：“既要谢我，不若陪我再下一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