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军入苏的游行接受,汀烟一回到家,管家就告诉她老爷回来了。
汀烟惊喜,连忙快步,到了内厅,果见方杞山坐在桌前品茶。她又惊又喜又气:“父亲,您回来怎么不和我说一下。”
方杞山悠闲自在:“我是随新军一起回苏的,你是没见那阵仗,安全气派得很,不告诉你还不是怕你不让我回来。当初找借口将我支去皖州你真当我不知道啊?”
自从女儿能够独当一面了,方杞山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早年他总觉得愧对早逝的发妻企业愧对汀烟,但战火纷飞这几年,他反倒因为汀烟的成长而解开了心结。世道艰难,虽心疼她要像一个男人一样去解决生计、面对不公,但从汀烟选择站出来那一刻起,方杞山从来都是无条件地支持她的想法。
得女如此,已无憾事。
汀烟摇头,但见父亲回来总是高兴的,加上再见到顾曳,对方还是新军的统帅,总觉得日子开始有盼头了,姑苏百姓的日子开始有盼头了。
另外一边,秦齐初的日子却算不得好,或者说着实不好。
宋黎儿正窝在沙发椅上涂脚趾甲,她虽还未和秦齐初完婚,但已经不顾家里人反对搬到秦齐初这儿和他住一起了,她想反正婚期都定了,外头还不少人叫她一声秦夫人呢。
正红色的指甲油衬得她的脚又白又娇,正兀自欣赏呢,秦齐初一身怒火从外边进来,后边还跟着人,一边进门,秦齐初一边发火,门厅边上的花瓶都被他掀碎了。
宋黎儿吓一大跳,赶紧站起身来。
新军这才入苏几日,秦齐初的一批货就被扣下来了,他怀疑是顾曳专门和他作对,但却没证据,或者说有证据,他也奈何不了对方,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姑苏改姓了。
秦齐初喘着气,松掉喉结的领带,像热锅蚂蚁一般在家里乱转,半晌又急问身边的人:“毒品被扣了就被扣了,东边来的那批军火呢?有没有走漏风声?”
“少爷您放心,见事不对,我早一步叫船改航了。”
秦齐初缓下一口气:“那就好。”
走私军火要是被抓了现行……秦齐初都无法想象他该怎么收拾烂摊子,他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怵顾曳。
“你下去吧。”秦齐初疲惫挥手,侧身这才看到站在边上的宋黎儿。
他心思一转,颇有些死马当活马医。
宋黎儿正要坐下,忽被秦点将,要她去找顾曳求情。
不知为何,宋黎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尴尬拒绝:“那什么我马上都要嫁给你了,还去找前未婚夫干什么,我的心里只有你,我可不想和别的男人牵扯不清。”
事实上,早前两天,宋黎儿就背着秦齐初去找过顾曳了,但是督帅府的门都没能进得去。她太了解秦齐初了,要是令他知道她的面子在顾曳那里根本不好使的话,他肯定会对自己多有微词。
她早发现秦齐初不老实了,自从坐上商会会长的位置,就有大把大把的人给他塞女人,她虽没见他接受,大部分原因估计也是忌惮她娘家在姑苏还算有所地位。
秦齐初揉了揉额角,算是同意了她的说法,没再揪着不放。
宋黎儿松一口气,复又坐下涂她的脚趾甲。
秦齐初大概心里还有气,便训她不知规矩:“大白天的,下人来来往往,你要涂不知道回自己房间去?”
宋黎儿觉得他没事找事,火气也是蹭地冒出来,毫不客气道:“这都什么世道了,你还当是以前的封建社会啊,我涂个脚趾甲怎么了?说得我好像光着身子闲逛一样,你自己还卖毒品呢,我看你当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秦齐初额角突突:“你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我挣来的?你上百货大楼疯狂买单的时候怎么不嫌我钱脏?”
“我……”宋黎儿词穷。
“我懒得理你。”秦齐初甩袖而去。
……
汀烟正在和父亲一起聊今年的秋收,外面传话说顾帅来了。汀烟诧异赶紧起身准备迎接,方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曳进门,说自己是来还包的。
方杞山看一眼那包,也算女儿家的贴身之物了,再回看一眼自己女儿的神情,霎时,还有什么不懂的。甚至他观巧儿神色,都能瞧出点什么来。
方杞山作为本应最先知晓却最是后知后觉的那一位,他心情有些微妙。审视来顾曳几眼,他心头暗暗叹气。新军入苏后,顾曳一番大刀阔斧,几下便肃清诸多毒瘤,方杞山对他这位新帅自是认可的,但新帅若是女儿心上人……
叹完气后,方杞山心思复杂地将空间留给两个年轻人。
汀烟沏上一壶茶,正要唤顾曳坐下,却被他拉住站直,他细细打量她,汀烟就要脸红时,忽听他说:“你长高了。”
“许是还能再长长。”他自言自语。
汀烟愣了瞬,自她恢复上辈子的记忆起,她的心态就沧桑了许多,经他一提,这才记起,自己还未满双十。
她对比顾曳的身高,发现自己再长长也不过到他肩头,他委实太高了。
“你与秦家的婚事已经解除,我现在是不是有机会了?”顾曳突然打出直球。
汀烟难以招架,却果断拒绝了,她道自己配不上他。
哪知顾曳竟从怀中掏出那日接住的手帕:“可是你注定要嫁给我怎么办?”
汀烟瞠目,脸热之下,下意识撒谎:“这应当是别的小女子的……”
顾曳轻笑,并未拆穿她,只告诉她过不久会有战事,他要出去打仗了,等战情稳定,他就回来娶她。
走之前,顾曳已经到门口了,忽又大步跨回来。
汀烟猝不及防被他揽在怀中,他军装冷硬,叹在她耳边的气息却火热。
“我很想你。”他只这一句,汀烟却险些掉下泪来,心头道,我也很想你。
忽而他又愉悦,在她发上轻吻:“等我。”而后大步离去。
顾曳走后,方父找汀烟聊了许久。得知顾曳的许诺后,他告诉汀烟少帅夫人不是那么好做的,地位越是高的男人,其发展天地也就越宽广,心里要容下的不止一个女人,有家国情怀、多利益往来,甚至也许还有别的许多的女人。
汀烟摇头:“女儿只愿与一人白首偕老,女儿也并不想嫁人,我这一生,守着父亲便足以。”
方杞山叹:“你从小便外柔内刚,但父亲与你说这些可不是让你打算孤身一辈子的,为父总会比你先离去,我只是希望有个人能真心实意地疼我的囡囡。”
……
这仗一打就是三个月,汀烟心里担心,但好在传回姑苏的都是捷报。
期间,不时有士兵来到方家,每回汀烟都会收到一些礼物外加一封顾曳亲手写给她的书信。信里总是一些细枝末节的闲话,带着一种无关紧要的家常亲切感。
她看得内心熨帖,偏偏每封信的结尾又总会缀着那么一句令她无措又耳红的问句。她从未回过信,他却反复问她,是否愿意接受他。
时至冬至,姑苏白日昏暗,巧儿跑进屋来,边跺脚搓手,边说太冷了。
“小姐,今日冬至,我们晚上喝个冬酿酒,配个冬至团,再煮个暖锅子怎么样?”
汀烟在清顾曳寄给她的信,小小一打放在手心却觉得重量如山。细细数来已经十封了,他几乎不过十天就会给她一封信,前线战事那么吃紧,她难以想象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写下这些字的。也许深夜?也许饭间?
她的冬至还能吃上暖锅子,他在军中又不知会如何过。
巧儿见汀烟不理自己,撇撇嘴,已成习惯。小姐总在看信时走神,她知道,这啊,叫“相思成疾”。
第二日,汀烟被巧儿高唤,丫头一脸喜气冲进来说信来了。
汀烟匆匆出院,一身戎装身姿笔挺的男人闻声转身,犹带一身风尘。
汀烟愣在原地,对面的人走向她,挑眉,然后说:“我来送信。”
“所以,原来你每次接我的信都是这么跑着来的?”他轻笑,脱下斗篷轻轻戴到她身上。
汀烟仰头看着他,一时耳红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跳开话题,问一句多余的“战事结束了吗?”。
顾曳轻笑,笑眼前人不知,早在许久之前,她便被自己的那些细枝末节出卖,早在许久之前,她的心生喜欢便藏也无处可藏。
他替她抚去脸颊碎发,答道:“我要去探望伤兵,你要和我一路吗?”
汀烟思索一瞬,点了头。
汀烟回房加了件厚衣服,将披风还给他,随后随他一起上车,开往战地医院。
说是战地医院,其实就是一个又一个简易搭起的帐篷,甚至很多轻伤患连帐篷都入不了,只能接受露天医疗。
汀烟在一片片哀嚎声里跟随顾曳穿越这残忍又忙碌的片区,顾曳走得很慢,时不时有伤兵和医护向他致敬,他早已取下洁白的手套,抬手止住对方的敬意。
汀烟竟比他走得更慢,她早已换回曾经的盘扣袄裙,长长的裙摆不可避免沾上战地的泥土和血腥。她一步一步跨越哀嚎遍野,又一步一步深入哀嚎遍野,这个过程里,她突然不可抑制地涌起眼泪,她突然觉出曾经自己的可笑。
这个世道,有太多太多的人遭受了数以万计的苦痛,曾经的她哀怨命运、憎恨命运,如今才发现,自己已属幸运。
这一刻,汀烟似乎得到了一种参悟般的解脱--为上辈子的遭遇。
跟着顾曳进入其中一个医疗帐篷时,汀烟看到一个奄奄一息靠在放医疗用品的桌子角的士兵。他被炮火炸断了四肢,只剩四根血肉焦糊的柱状体连接在他的身体上。
比起其他伤患,他像是正在等待死亡,眼底无光,嘴里没有痛呼,只有胸口的起伏昭示着他还活着,却又麻木地等待死亡着。
那种无望的模样令汀烟几乎移不开眼光,她慢慢走过去,在他身前蹲下,眼泪轻而易举滑下,滴令些在伤兵的胸口。
士兵眼珠轻转,视线凝聚到她脸上。看到她哭,他费力的咧开嘴,说不出话,那模样却偏偏像在安慰她。
“是不是很痛?”汀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
近看,她发现他看起来竟然很小。
“你多大了?”她憋着哽咽声问他。
“再……一个……十六……了……”对方异常艰难地吞吐着气息回应她。
汀烟的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她抹干净脸,强颜笑着对他说:“我给你吹吹吧,吹吹就不疼了。”说着很温柔很温柔地对着他的伤口呼气。
是种聊胜于无的慰藉,谁都知道。她那温柔模样像姑苏四月的风,伤兵的心猛地鼓胀,胸膛大起伏起来,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呃”,继而早已干涸的眼角汩汩出泪,望着汀烟的视线变得不甘,又因费力而显得狰狞。
汀烟被吓到,慌忙停下,去抚他胸口:“是疼了吗?”
对方的“呃”声却还在加强,拼了命地朝汀烟靠近,就在汀烟不知该如何继续时,站在她身后的顾曳大步跨近,一手捂住伤兵的双眼,闭了下眼压下情绪道:“去吧……不要怕,会送你回家。”
汀烟顿停。
伤兵的眼泪从顾曳手掌边溢出,慢慢停止令挣扎,“呃”声渐渐息,胸膛起伏渐渐停。
许久,顾曳移开手掌,去了的伤兵闭着眼,遗留的神情犹带一丝痛苦的僵硬。汀烟坐到地上,埋住头隐忍哽咽,帐篷里所有人都望着这处,忍着没哭的也都眼圈红红。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时代的倾轧。
很快便有人带着担架进来,将死去的战士带走,汀烟已经站起身,在旁边问着顾曳:“他是姑苏本地人吗?”
顾曳摇头,领着她出了帐篷,一边走一边和她说:“他老家是南京的,家里就剩他一口人了,其余的家人全在战乱中被屠杀了。”
“最开始跟着我的许多兵都是江浙一代的,当初我离开姑苏,先是上了南京,再到济宁,又辗转武汉、南昌等地,一路过来,队伍里反倒外省的兵居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汀烟知道其中的艰辛与凶险定是语言无法诠释的,但他下一句话却令她呆在原地。
顾曳侧身看向她:“说起来,我的命还是你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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