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行了礼,殷氏姐妹自然要回,娉姐儿尚且不觉得如何,婷姐儿已是羞得满面通红。
原本只是私底下见面,并非什么正式场合,谢载盛还是翘课出来的,见了面也很该装作不见,故而礼数粗疏些也在情理之中。可谢载盛偏生行礼问好,让场面变得正式起来。论理殷氏姐妹是妹妹,见了面很该先向兄长问好的,如今他反过来先问了好,倒显得她们无礼了。
谢载盛余光一扫,见自家妹妹身旁的一对玉娃携手站着,其中一个面色绯红,另一个却大剌剌站着,还在上下打量他,心中微哂。他是故意在礼数上弄了鬼,要羞几个小娘子一羞的。本以为自己先行礼问好,三个人都要面红,谁料自家妹子皮厚便罢了,殷家也有一个不内向的。
他嘴角微勾,上前几步,近得娉姐儿的呼吸几乎要喷到他襟口,这才止步,低下头去细细打量,还笑着称赞一句:“头上的发箍儿倒是精细。”又指了娉姐儿向谢握瑜道:“不知这位是二表妹还是三表妹?”
不必谢握瑜回答,娉姐儿自家微微一笑:“我同谢表哥一样,既有姊姊,又有妹妹。”
这话答得并不古板,谢载盛觉得巧妙,脸上笑意更浓,望着她的眼睛也弯起来:“听瑜丫头说,两位表妹生得一模一样,只梨涡不在同一边,二表妹可否笑一笑,让我见识一番?”
谢老爷生得俊朗,谢载盛承袭了父辈的好皮相,容貌倒也不俗。谢家祖上有些胡人血统,高鼻深目,谢载盛年纪虽小,已经比同龄人高挑,松哥儿比他大了一岁的,却比他矮了半个头。如今俯视着娉姐儿,无端有一种威势,加上他眼睛狭长深邃,如此专注地盯着人,若是脸皮薄些的小娘子,只怕要脸红得滴出血来。
他这话十分无礼,拿了外家的小娘子调笑,谢握瑜眉头大皱,已经在呵斥了:“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殷家妹妹也是你能玩笑的?还不快向妹妹们赔不是?”
娉姐儿倒是不怯场,因着生得好,又是双生胎,打小她就被亲戚长辈们打量惯了的,此时被谢载盛盯住了也并不羞怯畏惧,仍旧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看,还问道:“我若是笑了,谢表哥见着梨涡,就能知道我是哪一个了?”
没等谢载盛答言,谢握瑜先奇了一声:“你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么?”
“我觉得表哥没有听懂,否则也不会这般一问再问了。”娉姐儿正色道。
这是在讽刺谢载盛才学浅薄,听不懂她的回话,并无一个脏字便将他无礼的问话堵了回去。谢握瑜一愣,拿帕子掩着口,咯咯地笑起来。
谢载盛意在调笑,没想到被反将一军,饶是他才思敏捷,一时也无回话。没等他想出回敬的办法来,娉姐儿又笑道:“难怪表哥坐不住呢。”
这是在说他逃学的事,讽他不学无术,听不懂先生讲课,只好偷溜出来作耍。谢载盛轻笑一声,脸庞尚且稚气,说出口的话却颇有几分自负:“我之所以坐不住,却不是因为康先生讲得艰深晦涩,恰恰相反,是课业太过简单,觉得无趣罢了。”
娉姐儿并不知道这个表哥才学如何,听见他这样说,只当他在替自家撑面子。多半是康先生见他年幼,给他留了简单的功课,将精力放在三位更年长的余家郎君身上,这才被他瞅着机会偷溜出来了。
谢握瑜却知道他所言非虚,谢载盛虽然淘气又自负,但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虽然年幼,学问却不差,谢家先生从不敢欺他年少。听他话音,之所以离开明德楼,多半是因为气愤康先生轻视他了。心里存着意气,便迁怒到殷家人身上,对殷氏姐妹无礼。
只是兄妹二人在殷家作客,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谢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礼数。谢握瑜虽比谢载盛小了两岁,却比他更有为长者的风范,此刻正色叫他赔礼的样子,不像妹妹,倒像个姐姐。
在她的再三要求下,谢载盛懒洋洋地赔了个不是,也不管殷氏姐妹受不受,便离了八宝亭,往德馨室去了。谢握瑜气得脸颊通红,拉了娉姐儿的手:“好妹妹,千万别恼,他惯是如此的,等我回了母亲,母亲定要收拾他的。”
娉姐儿虽不介意,可被谢载盛这么一打岔,也失了兴致,此时也无心赏玩八宝亭的景致了,便告辞回去。谁料才迈出一步,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婷姐儿就软在霏雨身上,众人这才发现婷姐儿崴了脚,不由大急。霏雨待要去喊人,婷姐儿却摇了头,不欲将事情闹大,只叫丫鬟扶着,一步一步往西府挪。
东府到西府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这样挪下去如何使得,好在几位小娘子的大丫鬟总有十六七岁年纪,抱个五六岁的女娃不算吃力,便由霏雨和霪雨二人轮着,一路抱回了西府。
谢握瑜原本要与殷氏姐妹分别,回到她客居的傲霜居的,出了这等事,心中十分忐忑。先前口口声声说要告诉母亲,让谢太太责打谢载盛,但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长,此刻真出了事,既怕谢载盛真的吃排头,又担心母亲责怪自己没有看护好妹妹,一颗心譬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姐妹连心,虽然婷姐儿未曾喊痛,可娉姐儿还是心疼得眼圈儿都红了,当着谢握瑜的面不好发作,只紧紧咬着牙。婷姐儿靠在霏雨怀里,知道姐姐心中所想,伸出手去牵她,微微露出笑容:“姐姐,我无事。”又看了一眼谢握瑜:“咱们可约好了,回去只说我自己淘气,不小心失了脚,别叫爹娘和祖母担心。”
婷姐儿有意息事宁人,谢握瑜暗自松了一口气,可娉姐儿生性要强,却不肯这么算了,蹙眉道:“傻气,便是咱们不说你是叫人吓得,看见你脚踝肿得这样,爹娘和祖母便不心疼了么?”婷姐儿笑了笑;“谢表哥也不是有心的。”
姚氏闲来无事,正在逗好哥儿学话,估摸着时辰,该是女儿们下学的时候,早就替她们备着糖水,却见宝贝女儿是叫下人抱回来的,不由大急,忙立起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没等旁人说话,婷姐儿抢先道:“是我走路不当心,扭了脚。”
姚氏上前一看,见女儿小巧秀气的纤足肿起一块,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抬起头盯住了她的两个丫鬟,眼睛里直冒火星子。谢握瑜原本打定主意要主动认错赔不是的,见到姚氏的目光,吓得退了半步,怎么也张不开口。
霏雨和霪雨也吓得牙齿打架,垂了头大气儿都不敢出。姚氏咬了牙,冷下声音吩咐“玉山去请大夫,仙山把黄藤春凳抬出来,群山去窖里取了冰来给姐儿冷敷,丹桂到我房里拿治跌打的油膏来。”
婷姐儿见母亲寒了脸,知道此事无法善了,忙搂了姚氏的脖子撒娇,试图转移她的怒气:“婷姐儿好疼,要娘亲呼呼。”
婷姐儿生得乖巧,作出这副精乖的样子来,格外招人稀罕,姚氏见了,果然软了下来,一面替她轻轻吹了坟起的脚踝,一面心疼地替她拨开因为疼痛而汗湿的刘海。
娉姐儿先前不愿顺着婷姐儿的心意替谢家人遮掩,如今见母亲有意给谢握瑜冷脸,想必是在责怪她作为姐姐没有看护好妹妹,心中又有些不忍,便打圆场道:“多亏瑜表姐一路护送了我们过来,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好呢。”
姚氏听见女儿替谢握瑜说话,便知道婷姐儿崴脚之事怪不到她头上,面色一松,朝谢握瑜点了点头:“多谢瑜姐儿顾着我们婷姐儿。方才着急上火,倒是失了礼数了。金桂去拿些槐花蜜来兑与客人吃。”金桂答应着要去,谢握瑜哪里肯多留,连忙摆手道:“多谢世婶款待,只是母亲那里还等着我背书,倒是不好多叨扰的,等晚间得空,再来看望婷表妹。”
等谢握瑜去了,大夫在厢房里替婷姐儿看伤,姚氏便在正房里发作,立起两道眉毛,要将护主不力的霪雨霏雨发落了。二人虽然委屈,却也不敢告亲戚家少爷的状,只能跪在地上生受了。
还是娉姐儿看不过去,不忍二人无端当了替罪羊,附在姚氏耳边,低声把谢载盛倒挂在亭子上吓人,害得婷姐儿失了脚的事情说了,让霪雨和霏雨免了责罚。
姚氏冷笑一声:“爹在世的时候对大嫂子赞不绝口,一口一个余家规矩教养不俗,如今看来果然不俗,教养出这么个会教子的亲家太太,跑到亲戚家作客,却吓得本家姑娘崴了脚。倒是不知这是什么规矩,我姚家未曾学过,很该向谢太太讨教讨教。”
底下人见太太动怒,乌压压地跪了一片,无人敢则声。因着无宠而重又做起服侍人的活计的金桂与丹桂对视一眼,嘴角无声地挑起一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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