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并蒂莲同根亦同心

娉姐儿却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对方的异状,仿佛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歧义一般,自己走过去关上了门和窗扇,转头向婷姐儿道:“你说罢。”

婷姐儿收敛心神,垂下眼睛,低声而又迅速地说道:“昨日如饴出门应酬,偶然得知了一件事:姐夫似乎在灵春坊的绦儿胡同里置了一处宅邸,里头……住着个有了身孕的妇人。”

娉姐儿闻言,仿佛被针刺了一般,瞳孔猛地一缩,随即两道锐利的眼神投向婷姐儿。

婷姐儿不动声色地接受着她的审视,仍是垂着眼,将满溢的忐忑与担忧关在薄薄的眼皮之内。

随即,她听到姐姐的质问:“这话,当真?”

婷姐儿点了点头。

她向来行事谨慎,自然不会仅凭道听途说的一点消息就上门通风报信。实际上在昨天夜里甘糖应酬回来,向她吐露见闻之后,第二日一早,婷姐儿就着心腹到绦儿胡同去打听了,甚至找到机会与那妇人的贴身侍婢直接接触了,确认妇人确实怀着身孕,家门口的牌匾上缀着的“郦”字,也确实是帽儿胡同这一家的“郦”,而不是什么巧合的同姓人家。

娉姐儿闭了闭眼,紧紧攥住拳头,又一下子松开,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当时的情况,详细说来。”

她的话中带着命令的语气,不过婷姐儿不以为忤,从善如流地详细说了自己知道的情况。

原来,甘糖在今年春天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升迁,官场上的应酬交际也随着升官多了起来,昨日邀请他的同僚姓周,与当朝皇后有一点亲戚关系,皇后向来敬重太后,甘糖又娶了太后的亲侄女为妻,自然不能不给面子,于是应邀来到周大人位于绦儿胡同的别业吃饭。

觥筹交错间,隔壁传来颇为响亮的丝竹与嬉笑之声,甘糖亲热地嘲笑了别业的隔音,周大人却觉得跌了面子,有些羞恼地解释说,绦儿胡同这一带居住的都是清白的平民,别看隔壁这样荒唐,却并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家,是骑都尉高大人的别业,此时多半是高大人也在请客,隔壁才会这样热闹。

甘糖见周大人有几分较真,少不得赔了不是,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又多聊了几句别业的事,给彼此搭个台阶。周大人酒过三巡打开了话匣子,大着舌头告诉他:“不是我做文官的看不起他们武官,那起子祖上恩荫授了武勋的,玩得可花,这置外宅就是一绝。似隔壁高大人,家中的夫人并不管他,玩得那叫一个肆无忌惮,甘大人听听隔壁这调笑声,啧啧。高大人非但自己置了外宅胡羼,还招朋引伴地玩,这条绦儿胡同里,还有两家,都是与高大人相厚的兄弟置的,一个还好些,里头养着的是清清白白的平民姑娘,另一个就更夸张了,养了三个……”

若再说下去,实在太粗俗不雅了,周大人自己也察觉不对,及时地收住了口,讪笑道:“吃菜,吃菜啊,这一道水晶肴肉,是我家厨子的拿手菜,甘大人尝尝看?”

甘糖并不热衷于八卦,更无心谈论武官家中的是非,本来只是过耳之风,可凑巧的是,从周家告辞出来,打马从绦儿胡同里过,小厮打着灯笼小心地替他照着路。可巧一家人开门出来,一个中年人打着大大的哈欠,含混地同屋内的丫鬟辩嘴:“我的小大姐,你劝着奶奶消停些罢,这半夜三更的,我到哪里替她买话梅去?这时辰都已经宵禁了哎。”那丫鬟啐道:“个糊涂东西,奶奶怀着身孕,千金贵体,莫说梅子,就是要吃天上的星星,你也得给她摘下来,否则下次老爷过来,奶奶告到老爷那里,仔细你的皮!教你个乖,你去那些通宵经营的药铺里,称几包吃药过口的桃脯杏干,不就好了?也少找什么宵禁的借口,若有不长眼的敢拦着你,你就说你是郦家的下人,他们还能吃了你不成?”

甘糖当然记得自己的连襟姓郦,因着这一姓氏并不常见,可巧他前一阵子才从妻子那里听说,大姨子也怀着身孕,不由住了脚,多看了一眼,确认门牌上写的的确是个“郦”字。回到家中,就将此当作一桩奇事,告诉了妻子。

婷姐儿本就心细如发,闻言便留了心。她首先排除了自己的姐姐突发奇想跑到绦儿胡同住别业的可能,又通过复盘周大人的说辞,捕捉到“恩荫”、“武官”的关键词,第二日等心腹下人打听明白,确定没有误会的可能之后,就决定亲身到郦府报信。

娉姐儿见她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再无其他可能,短促地笑了笑,偏过脸望着她:“所以呢,你告诉我做甚?是来看我的笑话?”

婷姐儿柔婉地叹息:“姐姐,我若要看你的笑话,我为何来通风报信?自当假作不知道,等将来你自己发现,岂不是有更大的笑话可看?”

娉姐儿只是气急了,并不是气昏了,在婷姐儿的点拨下,她很快意识到确实如此。事实上从婷姐儿的角度来说,无论是暗中调查还是前来报信,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非但自家受累,还未必能得到姐姐的感激,甚至可能反过来被质疑是来嘲笑她的。

“你既知我必有此一问,为何还是要来……自讨没趣?”娉姐儿轻轻地笑了,像是挑衅,又像是自嘲。

她的脸色是异乎寻常的苍白,明明怀着身孕,却并没有圆润起来,一张脸瘦得尖尖的,黯淡的面庞上,唯有一双眼明亮如同星辰,还是自己记忆中那般,如此倔强,如此傲岸,如此生机勃勃。

婷姐儿走到她跟前,直直地与她对视,语气平静而又坚定:“因为你是我的姐姐。”

两人离得那样近,近到婷姐儿只要再上前半步,她的鼻尖就会抵住娉姐儿的鼻尖。娉姐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没有勇气确认对面究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面镜子。

她忽地想到了遥远的从前,尚且年轻的姚氏笑着谈论她们的抓周礼:“我们娉姐儿抓周的时候抓了一面梳妆镜,一看就是个爱美的小娘子,难怪这么会打扮。”“我呢,我呢?”幼小的婷姐儿好奇地追问。“婷姐儿抓了把尺子,是个宜室宜家的贤良娘子!”姚氏亲昵地点了点婷姐儿的鼻尖。

然而长大之后,娉姐儿才意识到,妆镜未必代表着美貌,而是昭示着她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恍惚失真的人生。而尺子也并不是传统的贤良释义,而是规矩,方正,近乎古板地坚持心中的正义。

此时此刻,抓周礼似乎又揭示出新的一层寓意:镜子之内,我即是你,你即是我,而镜子之外,我们是彼此的姐妹,不仅是休戚相关的命运共同体,更是心意相连荣辱与共的一家人。而尺子在表达规矩与节律之余,同样也是衡量距离的工具,无论是远在天涯,还是近在咫尺,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要交付给比情感和血缘更贵重的尺子去衡量。

娉姐儿眼中忽地凝聚出一点泪意。

婷姐儿却没有趁热打铁地继续煽情下去,而是近乎煞风景地将她拉回到满是泥泞的现实之中:“若周大人给出的消息不错,‘家里只养着一位姑娘的,是清白的平民女子’,姐姐最好使些手段,让她写个契儿,否则抬进门就是良妾,不能随意拿捏,她腹中的孩子也不能与寻常丫鬟所出的庶子等同而论,几乎是后患无穷了。”

婷姐儿只给娉姐儿出了一个主意,就不再多言。以她对娉姐儿的了解,自己这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姐,向来是个主意极强的人,只是偶尔冲动战胜冷静,理智败给感情,会采取一些意气用事的莽撞决定。既是有主意的人,往往不爱旁人对自己指手画脚,但因着性子里的冲动,还是需要旁人帮着把握住最主要的矛盾。所以她将最关键的问题,亦即这位外室的清白出身点了出来,就告辞回去,给娉姐儿留下足够的时间空间来处理这个问题。

娉姐儿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很久,脑海中纷乱地划过一些零星的主意,但更多的是如同飞絮一般捉不到更握不住的杂念,以及大片的来自过去的或温馨或残破的意象。

姐妹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明明是本应该最亲密的存在,却仿佛淬了毒的利剑,带着刺的荆棘,带给她那样深刻而又难以弥合的伤痛。

娉姐儿甚至不愿意用玫瑰之类的意象来类比,玫瑰带刺的茎叶上至少开着艳丽的花儿,而她和婷姐儿之间呢,连面子情都并不显得光鲜。

可是在这样狼狈落魄的时刻,为什么偏生是那把淬了毒的利剑,如同英勇的侠客一般在自己跟前冲锋陷阵啊?

带着刺的荆棘,也会开出清丽而又生机勃勃的花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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