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姨娘本想着,到明年纯姐儿就有十岁了,算是小娘子正式踏入社交圈,与名媛贵妇交际,为将来谈婚论嫁积累筹码的年纪。好不容易将话题扯到这个方向,正好和郦轻裘提一嘴,让他替最宠爱的女儿好好留心一下——如果一切都仰赖娉姐儿这位夫人,陈姨娘总归是不能放心的。
但郦轻裘已经自己走到门边,将瓜皮帽戴上:“最近夫人食欲不振,我得回去看着她吃下饭才能安心,下回再来看你。”
陈姨娘只得把话咽了下去,柔顺地上前,替他整理了衣领,又依依不舍地送他出门,这才回到屋内,监督女儿抄写格律。
回到屋子才发现纯姐儿方才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写功课,而是偷偷跑到门边偷听父亲和姨娘说话,察觉陈姨娘回来,才匆匆忙忙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头发上一片金打叶还在簌簌而动呢。
陈姨娘气不打一处来:“前些时候才闯下祸患,若不是我在老爷跟前分辩得好,如今受罚的就不是大姑娘,而是你了,如今也不长些记性,居然偷懒。亏我方才在老爷跟前夸耀,说你写功课认真呢。”
纯姐儿嘟起嘴撒娇道:“我留心父亲的动静,也是一心为了姨娘嘛。您难道不觉得父亲最近很不对劲吗,他对母亲,也太上心了些。”
陈姨娘道:“那是因为夫人有了身孕,只要谁肚里有这么个金疙瘩在,你父亲对谁都上心。你想当初蒋姨娘进门的时候,不也是如此么。”
纯姐儿“噢”了一声,摸了摸耳朵,蹙眉道:“可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怎么说呢,感觉父亲殷勤之余,透着一股子心虚……”
陈姨娘冷笑道:“那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蒋姨娘的事情满打满算也没过去多久,老爷心里对夫人有愧。更何况有一就有二,老爷能藏一个怀孕的外宅,难保还藏着第二、第三个呢。”
纯姐儿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还会有别的怀孕的姨娘上门不成?”
陈姨娘一向不爱在女儿跟前谈论这样的事,但也不知是今日心里感到烦恶,还是因为方才和郦轻裘的对话生发出感慨,觉得女儿已经长大了,有必要多了解一些宅门里弯弯绕绕的事儿,她破天荒地打开了话匣子:“你可还记得夫人是怎么发现自己身怀有孕的?是在鸾栖院里不知怎么的,与蒋姨娘发生了争执。老爷为此还去寻了蒋姨娘的晦气,但最终蒋姨娘却也没受到什么责罚。当时家里乱糟糟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夫人有孕这件事上去了,可是夫人与蒋姨娘争吵的缘由,却无人在意。”
“依我看,蒋姨娘要么是做了什么,要么是知道些什么。夫人有孕第二日的请安,我曾留心过蒋姨娘的神色,旁人得知夫人有孕,或是忙着恭喜讨好,或是嫉妒酸涩,蒋姨娘脸上却有几分得意之色——可见她的确有自己的小九九,并且已经得逞或者快要得逞了。”
纯姐儿已经听得入了神:“那,蒋姨娘她究竟做了什么?”
陈姨娘摇了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自从上次与贺氏联手算计了蒋姨娘一手,她对我就严防死守的,此时再想得知她的什么消息,就十分艰难了。”
纯姐儿提醒道:“姨娘,您忘了么,咱们院子里那个做活的小丫鬟,不是原来伺候过蒋姨娘么,或许她知道些什么,您要不去问问看。”
陈姨娘想了想,也跟着眼前一亮:“你是说大妮儿么,当时让她进群玉斋,原是为了在蒋姨娘心里埋一根刺,如今过去了一段时日,却险些忘了她的存在了。唉,我的记性竟平常了,自从清露出嫁,身边也没个警醒剔透人儿提点我,倒是我的纯姐儿长大了,能为我分忧了。”
纯姐儿难得得到姨娘的夸奖,羞赧地低着头,心里却欢喜极了。可惜好景不长,陈姨娘才夸了她一句,复又数落起来:“只是像上一回那样的事,万不能再做了。我知道你见到大姑娘的姻缘,心里羡慕,才会乱了阵脚。但姨娘告诉你,你出身比大姑娘高,论容貌论才干论心性,都比她强过数倍,往后你的亲事肯定也比她煊赫数倍,没什么可嫉妒的,更不应该出手,跌了自己的身份。而且你折腾了这么一阵,对大姑娘有什么实际损失呢?只是抄抄佛经罢了,也没有伤筋动骨,也没有毁了姻缘。”
“这人啊,一旦动手,就要一剑封喉,那种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非但不能成事,还要反过来引起对方的警觉。以后没有必要的事,就不要去做了。”
纯姐儿垂着头,如同鹌鹑一般,细声细气地应着“是”,陈姨娘说教完毕,也觉得乏了:“罢了,你去写功课罢,省得明日先生怪你惫懒,又给你加功课。”
纯姐儿一直辛苦了一个多月,进了九月份,无论是棋艺还是诗词都已经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却辇阁里那位不苟言笑的姚先生才肯偶尔露个笑脸儿,功课也相应地减轻了一些。
这一日中午下了学,纯姐儿与维姐儿一前一后地走着,正在听维姐儿抱怨自己写字写得手疼,以及憧憬着中午的饭食,迎面邂逅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纯姐儿本能地瞳孔一缩,站直了身体,才欲称呼,却又觉得有些不对,没心没肺的维姐儿已经说起话来:“母亲安好。咦,您今日怎么到这儿来啦?”
纯姐儿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肚子上,连忙扯了扯维姐儿的袖子:“三妹妹,错了,这位夫人不是母亲,应该称呼姨母才是。”语毕领着维姐儿,重新行了礼:“见过姨母,姨母安好。”
那位与娉姐儿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夫人显得心事重重,眉宇间暗藏愁绪,听见两个小娘子的问好,她扬起应酬的微笑:“是二姑娘、三姑娘罢?真是乖巧。”
略一点头,她就匆匆而去,纯姐儿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维姐儿却有些兴奋地缠着她说话:“二姐姐,你怎么知道方才的是姨母,不是母亲呀?”虽然早就知道嫡母有一位双生的胞妹,并且在认亲的时候也曾见过,但这位姨母与郦家来往不多,虽然四时节礼一样不落,还时不时写信问候,但她本人却很少踏足郦府,嫡母也绝少去姨母家里盘桓。
纯姐儿毫不留情地笑话维姐儿:“真笨,你难道忘了母亲如今正怀着身孕么?姨母的肚子平平的,显然不是啊。”维姐儿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羞赧地笑起来。
实际上,肚子只是确认的一环,单看面容,她已经察觉不对了。
两人的五官虽然一模一样,但娉姐儿形容消瘦,即使怀孕了也没有丰腴多少,而婷姐儿面庞丰润,并且娉姐儿精明之相外露,显得不易亲近,婷姐儿的表情却令人如沐春风,即使此刻含着愁绪,却并没有表现出极强的压迫感。唯有顾盼之间,才露出几丝与娉姐儿相似的神色来。
——那种要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霸道的,不容置疑的神色。
纯姐儿垂下眼睛。
她不觉得姨母是闲得无聊到郦家来走亲戚的,配合她的神情,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与母亲息息相关的、要紧的事。
有一瞬间,纯姐儿为强烈的好奇心所左右,急切地想要追随姨母的脚步,想着借口找母亲蹭饭,跟到鸾栖院里去。但很快,在陈姨娘悉心教导下渐渐培养出来的理智占据了上风——此刻她若跟进去,姨母绝对会对其来意只字不提,改寻另外的机会密谈。所以对纯姐儿来说,当务之急不是自己走过去偷听,而是将姨母的到来告知自己的姨娘,由更成熟、更缜密也更聪慧的陈姨娘来打听和筹划。
鸾栖院中,面对突然造访的婷姐儿,娉姐儿也是惊讶地挑起一边的眉毛,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以眼神作无声的质询。
虽然以二人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妹关系,不递拜帖突然造访也没什么唐突的,但两人之间的关系生疏至此,突然在这方面表现出亲厚熟稔的样子,也实在是太奇怪了。并且事实上一直以来婷姐儿对娉姐儿的态度都客气得过分,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表面的平静以及表象之下那道深深的裂隙,从不靠近半步。
婷姐儿深深地看了娉姐儿一眼,环视四周,吸了一口气,徐徐道:“姐姐,这儿可是能说话的地方?我有要紧的事同你说。”
见她满面严肃,娉姐儿也将讶异之情暂时收了起来,她站起身来,关切道:“怎么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这个“家里”,娉姐儿没有指明是哪一个家,放在这一语言环境中,用来指代宁国公府、郦家和甘家,似乎都是妥帖的。将这句问话理解成关心娘家、关心自家,和关心妹妹,也都是合情合理的。
婷姐儿露出堪称复杂的神情,仿佛被什么炽热的东西烫到了一般,目光微微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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