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玉的婉言安抚之下,姚氏渐渐平了气。原本得知丹桂有孕,她急火攻心之下,最担忧的是丹桂动摇自己的地位。如今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她儿女双全,又有丈夫的宠爱,如今婆母也表示对自己的喜爱与支持,即便丹桂生下儿子,也没有底气与自己作耗。
若是丹桂知情识趣,伏低做小,容下丹桂母子又如何,不过是添一副碗筷的事。若她得势猖狂,自己是西府的太太,动动手指就有一百种方法收拾她。想来丹桂也不是蠢的,她老子娘的身契还捏在自己手里,如今有了孩子,更是要为孩子的前程考虑,由不得她不老实。
姚氏念及此,心中的怒气转为蔑意,眉眼间的戾气渐渐平和,冲金玉点了点头,吩咐远山收了东西造册。
应声前来办差事的却是群山,姚氏虽觉得诧异,当着金玉的面也没多问。只抬了抬手,叫战战兢兢匍匐在地的丹桂起来:“冬日地上凉,你如今有了身子,理当珍重。”赐了个脚踏与她坐,又向金玉保证,只要丹桂平安生产,无论子女,立时抬举她当姨娘,“至于挪动屋子的事,如今丹桂有了身子,搬来搬去麻烦,万一动了胎气就不美了。且住在我的院子里,也方便我照看。等她成了姨娘,出了月子,将养好了身子,我再给她指个院子。”
这话虽然不假,却也藏着姚氏心里的小九九。倘若丹桂生的是个女儿,不足为患,便指个偏僻凄清的小院子给她们过活。倘若她生了个儿子,就抱到上房来养,单独将丹桂隔出去,使他们母子分离,拿捏住了庶子,既不怕丹桂母凭子贵,也不必忧心小孩子被她挑唆坏了。
倘若此刻就充大方给丹桂开了院子,十个月后一朝分娩,她要死要活不肯让孩子被抱走,闹大了就不美了。不若就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有什么动静也能捂得死死的。
金玉出门之前,花老太太就曾叮嘱她见机行事,若是姚氏脸色尚可,就委婉提一提挪屋子的事,若姚氏怒气十足,便罢了。金玉怕担干系,哪里敢提,未曾想姚氏主动给了一个承诺,倒是意外之喜。满口子地应了:“二太太做主便是。老太太吩咐了,二老爷二太太并姑娘少爷们舟车劳顿,请好好歇息,午饭便各自摆了。夜饭也不劳动您们移步,把老太太的份例拿到西府来,老太太同您们一道用。”
姚氏忙笑道:“我们是小辈,原该伺候娘才是,怎好反让娘来迁就我们?”金玉掖了手,满面是笑:“老太太说了,不妨事的,她也许久没往西府来了,正好去梅心亭看梅花。轿子已经备好了,累不着她老人家的。”姚氏点了头,又吩咐一句:“叫轿夫仔细些,雪天路滑,可别失了脚。”一面又打发玉山去传话:“叫看园子的婆子把路扫出来,夜里回廊处添几盏灯笼。”
等金玉去后,姚氏让丹桂退下,才向群山问道:“远山这丫头去哪儿了?”群山抿了抿唇,低眉敛目地回道:“远山自觉办事不力,自己到回事处去领罚了。”姚氏扶了群山的手,走到回事处去,果见远山跪在廊下。
廊下并无遮挡,冬日严寒,也不知她跪了多久,此时冻得脸色发白,唇色微紫,平日里大丫鬟的气势与体面尽数折去,看起来狼狈极了。
姚氏其人颇有些刀子嘴豆腐心,是个外硬内软的角色。她本来确实因为丹桂有孕而迁怒远山,但远山与自己相伴十年,情谊深厚,此刻见她冻得身子微微颤抖,心中早就觉得不忍,那三分迁怒被西北风裹挟着,不知吹到哪里去了。
“便是有错,也不该折腾自己的身子,快些起来。群山去倒杯热茶与她吃。”姚氏行至远山跟前,伸出手,远山眼中泪光闪动,并不敢拿自己冻僵了的手去碰姚氏温暖的柔荑,自己站了起来,期期艾艾唤了一声:“太太。”
姚氏答应一声,远山的泪水就喷薄而出:“奴婢说错了话,坏了太太的事,不敢求太太原谅。”
丹桂的事情确实糟心,好比搬起石头去吓走聒噪的鸟雀,却失手砸了自己的脚。姚氏叹了一口气,也无意去问远山错在何处:“罢了,木已成舟,往后也别多提了。我也不去怪你,自家往后警醒着些罢。”
责怪远山也无益处,过了新年开了春,便是殷府四年一度的配人环节。各房到了年纪的丫头小厮,或是主家赐婚,或是老子娘操持,再不济也有管事嬷嬷按着花名册牵起红绳。远山与群山都到了年纪,没几个月就要离开物华堂配人去了。
若姚氏舍不得她,等远山嫁了人,成了姑姑,还能回物华堂伺候,只担的不再是大丫鬟的差事,而是媳妇、婆子了。
姚氏是因为远山没几个月伺候的日子,才懒得发落她,远山却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急巴巴地下跪认错。
原本她是姚氏的心腹,虽与群山同是一等丫鬟,却稳稳压群山一头,配亲事的时候,也能配上最有前程的小厮伙计。可若在婚配的节骨眼上得罪了姚氏,被姚氏含怒发嫁给不成器的废物,她的终身就毁了,也失去了嫁人后重回上房伺候的资格。
姚氏回到物华堂,打发仙山去把丹桂叫来那会子,远山立在门口,想到自己当初出的主意酿成这样大一个苦果,前程无望,不由心灰意冷,潸然泪下。群山见状,自然要问,听罢缘由,先是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叹一句丹桂真是高运,又给远山递了揩泪的帕子。
群山与远山一道当差多年,从毛丫头一路被提拔到一等大丫鬟,虽然性情并不相投,却也有多年相伴的情谊。看远山战战兢兢的,心中不落忍,便替她出了个主意,让她主动领罚,来一招“负荆请罪”。
姚氏吃软不吃硬,见到远山受罪,自己先心软了,远山再略提一提多年的主仆之情,想必就能得到原宥,也不会影响前程。
群山服侍多年,熟悉姚氏性情,这个主意出得十分高明,姚氏果然不再怪罪远山,等开了春婚配的时候也没有因此黜落她,仍旧给她配了一门体面的亲事,许她在房里伺候。远山如获至宝,对群山感激不尽,对姚氏也更死心塌地。姚氏许她将功折罪,让她在丹桂跟前服侍,半是照料半是监视,她当差更是加倍尽心竭力。
此乃后话了。
且说金玉回到春晖堂交差,将姚氏的态度和承诺转述给花老太太,花老太太闻言,点头道:“老二媳妇是个好的。”
她之所以让金玉委婉提议给丹桂挪屋子,倒不是担心丹桂在姚氏眼皮子底下出什么纰漏,她忧心的是金桂。
金桂温柔体贴,心性却高,是个要强的姑娘。原本她与丹桂虽然都是房里人,但因着金桂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隐隐高出丹桂一头。如今丹桂有孕,即将飞上枝头,花老太太忧心金桂的要强没用在正道上,做了糊涂事,这才想把她们分隔开来。
如今从金玉口中听闻姚氏态度尚可,想必也不会对丹桂不闻不问,由着底下人作践,便松了一口气。
物华堂的这场风波,娉姐儿姊妹两个一些不知。她们累极,给花老太太请过安之后便回房补眠。睡到正午的时候被妈妈叫醒用午膳,在姚家吃得不惯,晚饭太油腻,早饭又齁甜,胃里难受得紧。还是巩妈妈拿了个主意,叫小厨房炖了一铫子的粥,炖得米都爆开了花,拿勺子将上头的油衣刮下来与娉姐儿吃,最是养胃不过。
至于婷姐儿,她倒是没有吃伤了胃,但有些晕车,坐了半日迷迷瞪瞪,坏了胃口。姚妈妈便亲自下厨,替她做了三个爽口的开胃菜。
到夜里花老太太过来用饭的时候,姐妹两个还没缓过来,面前摆的还是小厨房开的小灶。花老太太见了,自然要问,娉姐儿张了张口刚想说实话,转念想到姚家虽然不好,却是姚氏的娘家,不能让她在婆家人跟前丢了面子,赶紧把口一掩。
如此虽然没有说漏嘴,但也答不上花老太太的问话。婷姐儿赶紧说,是她们有些晕车,没缓过来,把场面圆了过去。
因着大房从中斡旋,桃姐儿点醒了花老太太,余氏又给姚氏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丹桂有孕一事在宁国公府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至少维持住了云淡风轻的表象,尽管暗藏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到夜间,丹桂有孕的消息才吹到了娉姐儿和婷姐儿的耳朵里。
娉姐儿在姚府的时候,还十分同情大舅母程氏,未曾想不过隔了一日,自己的母亲就处在相似的境地,错非母亲生养了好哥儿,便也要同程氏一般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女儿天性向母,听闻这个消息,娉姐儿先是小脸涨得通红,继而恨声道:“我再不理会爹爹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