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不待婷姐儿回话,便抬起脚跑了。落后半步的谢握瑜呆呆地“哎”了一声,正欲上前追赶,又放心不下被落下的婷姐儿,左右为难。婷姐儿抬起头,勉强笑了笑:“瑜表姐不必担心我,还是追姐姐要紧。”谢握瑜答应着,脚步一顿,又问道:“你不同我一道去吗?”婷姐儿黯然道:“姐姐此刻正恼了我,必不肯见我的。”谢握瑜“嗐”了一口气,便朝娉姐儿跑去。
好在娉姐儿不是改道回秋水阁去生闷气,仍是跑到了姚氏那里,一眼未曾看刚出生的妹妹,而是去了姚氏房中,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谢握瑜过去的时候,依照规矩通禀一声,进门的时候便见姚氏母女各自坐在一把檀木雕花椅子上,虽然面容平静,却能发觉眼角新补了脂粉的痕迹,想必是才哭过。谢握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示意侍女将包被拿出来,彬彬有礼地向姚氏道:“世婶,这是我同娉姐儿、婷姐儿给四妹妹预备的礼物。方才娉姐儿急着来找您,婷姐儿又急着看妹妹,险些落下了。”
姚氏露出笑容:“好孩子,难为你想着。”示意青山接过包被,夸赞了几句针线,又向谢握瑜笑道:“你还没见过你四妹妹罢,她在偏房呢,快瞧瞧去,”说着推了推娉姐儿,“你也去。”
这一回娉姐儿没再露出不情愿,依言跟着谢握瑜去了。谢握瑜很想知道娉姐儿与姚氏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涉及殷家家事,她也不好意思明着问,只得咽下了。
四姑娘虽是足月而生,丹桂怀她的时候也没少食补物,但因着孕期多思多虑,又疑心生暗鬼,没能放宽心,故而四姑娘长得并不白胖,瘦瘦小小的一团,红通通的,扯着细喉咙哭个不住。四姑娘的乳母韩妈妈也是初为人母一个多月,生得白胖干净,正熟练地抱哄着,看见娇客们进来,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不甚熟练地向她们请安问好。
若论起新鲜,殷氏姐妹在回外家的时候就见过小得一点点大的姚天锦了;若论起标致,殷家、姚家、谢家、余家的孩子全都生得不差,且四姑娘还未褪了红呢,看不出资质。故而无论是娉姐儿还是婷姐儿,都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别开头去,心里还存着心事。
倒是谢握瑜觉得稀罕,她是家中最小的一个,谢太太生了她之后就没有再怀孕,隔房的堂弟出生的时候她又没记事,如今见到小孩子,觉得很是新奇。但看着两个手帕交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也没了逗弄的心思,尽过礼数便告辞回去了。
谢握瑜一走,娉姐儿也毫不犹豫地走了,婷姐儿还维持着起身送谢握瑜的姿势,见胞姐走得头也不回,一张秀气的小脸登时涨得通红。
姐妹俩是一母同胞的双生胎,打从落地起,一向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平时做事也是有商有量,从未有一个抛下另一个的时候。可今日娉姐儿却一语不发地走了,连去哪里都没有知会她一声,让婷姐儿又是惊愕,又是失落,又是伤心。
服侍婷姐儿的细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勉强宽慰道:“才下学的时候二姑娘便嚷嚷着饿了,想必是急着回去吃东西,忘了跟姑娘说一声。”这借口拙劣得一戳就破,但婷姐儿还是顺着台阶下了,她无力地摆了摆手,笑道:“我省得的。咱们也回去罢。”
等出了物华堂的门,哪里还见娉姐儿的影子。回到长天阁,发觉长天阁和秋水阁之间的角门都被关上了,娉姐儿用行动无言地摆出了拒绝的姿态。
姐妹之间的冷战一直延续到丹桂,不,万姨娘出了月子,开脸筵席连着四姑娘的满月宴一块置办,依旧没有破冰的端倪。
四姑娘也不再是只能含糊称呼一句“四姑娘”了,洗三礼上殷萓沅替她取了名字,顺着西府的行第,择了一个“娟”字作大名,该唤作“娟姐儿”了。
姚氏说到做到,说要给丹桂抬姨娘,便抬了姨娘,说要给丹桂开院子,也没有含糊,将邺水边上、沁朱阁后头的流丹阁指给了丹桂母女,还按殷府规矩配齐了服侍的人。
姚氏此举不仅令东西二府的下人仆妇大跌眼镜,令长嫂余氏与婆母花老太太赞不绝口,连她的枕边人殷萓沅都有些不解。
万姨娘开脸的第二日,姚氏坐在回事处发号施令,收拾残局,吩咐仆妇结了天香楼席面的账,将扎的彩绸取下来归到库里,摆出来的鲜花本想退回重阳胡同的方花匠的,可人家不肯,只得留下来,分送到各个房头。
姚氏吩咐了半日,口干舌燥,回头要茶的时候才发觉殷萓沅摸着鼻子,在她身后转了不知道多少圈了。
见她看过来,殷萓沅有些心虚地摸着鼻子,欲盖弥彰般地解释道:“我,我今日休沐在家,发觉你不在物华堂,听东山说你在回事处,便过来看看。”又表现出惊叹的神情,“从来都只听说夫人贤惠,为夫未曾亲眼见过,竟不知贤惠到了恁般境地,办筵席、理家事样样来得。”
姚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因着我不与大嫂争权,就当我事事只会靠在大嫂身上么?”
西府不是长房,殷家又未曾分家,姚氏名为西府的太太,平日打理的也就是一个房头的事,还真就未曾办过筵席,就连她自己的儿女洗三满月,都是一应由余氏包办的。这一回娟姐儿的事,余氏本来也要揽过,却被姚氏拒绝了,说自己到底是西府的太太,二爷房头的事情,怎好意思处处赖着大嫂。
若是往常,余氏听见这话中带着火气,肯定要将其视作姚氏的赌气话,可这一回,姚氏表现得心平气和,没有半分卖弄才干的势头,余氏将近几个月东西二府相处的情境回忆一遍,也自问并没有得罪这个妯娌,半信半疑地撒开手,谁料姚氏还真完满地办下来了。
若说完满,实则也不算太完满,从丹桂的开脸筵席居然和娟姐儿的满月礼两场凑作一场就可以看出姚氏的敷衍和将就,甚至筵席上办的大菜也没有动用家中专置红白宴的大厨房,而是直接包给了外头的酒楼,明摆着怎么省事怎么来,姚氏的举止也有些小家子气,一尺布一匹纱都要饶人家几个钱去,连装饰的鲜花都不想买,只想租。
当然,姚氏能全了面子,已经是殷家人意外之喜了,至于里子如何,横竖只有自家人知道,万姨娘母女作为筵席的主角,也没有挑拣的胆量与权力,姚氏要在这种微末之处撒气,殷家人心里门儿清,却也都心照不宣地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表态归表态,心里的疑惑总得要有一个发问的出口,殷萓沅还未修炼出余氏不关己事不多口的城府,连一晚上都没憋住,就急着发问了。
“为什么?”姚氏接着殷萓沅的疑问,重复了一句,又似是在反问,似笑非笑地睇了殷萓沅一眼,“也不为什么,就是我想通了,看开了。”
“想通了,看开了?”
“嗯,我想通了,丹桂是通房也好,是姨娘也罢,始终越不过我去;四丫头是姑娘也好,是小子也好,始终也越不过我的好哥儿、娉姐儿、婷姐儿去,我何苦朝她们撒气,倒不如买了贤良名。”姚氏手上拿着西府的一串对牌,跟抹骨牌似的把它们洗得“哗哗”直响,手上不停,口中也不停,头也不抬地回答了殷萓沅的疑问。
“就是想通了?”殷萓沅摸摸鼻子,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些话,自从丹桂有孕,不,准确来说,自从金桂和丹桂以通房丫头的身份出现在物华堂的东西厢房,上至花老太太,下至姚氏的心腹丫鬟,颠来倒去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姚氏也已经“想通”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抬举丹桂与金桂分庭抗礼的时候是一次,忍下心中感受照拂有孕的丹桂时是一次,如今丹桂生下女儿来,又是一次。
是不是因为丹桂生下的是个女儿,姚氏才真正地放松了,想通了?
想到这里,头脑中的逻辑终于接洽,融合成一个圆满的环,殷萓沅仔细端详着妻子的眉眼,二十六的少妇,面貌身段依旧是好看的,因着婆母纵容妯娌友爱丈夫宠溺,仍旧如闺阁少女一般,喜滋滋不知愁滋味。那些因为金桂丹桂的出现而横生的戾气与怨气有如明日黄花,早已烟消云散。眼前人依旧是自己熟悉的那个美丽而又娇纵的枕边人啊。
殷萓沅彻底放心了,他夸张地松了一口气,拊掌而笑:“看样子这醋坛子是真的丢下了,这下可好,为夫以后再不必担心河东狮子吼了。”
姚氏闻言,抬起头横他一眼:“便是再吼起来,也没什么相干,二爷只管往河西去,河西的流丹阁有娇滴滴的姨娘和嫩生生的小闺女呢。”
殷萓沅把脸一垮,故作怪相,哀叹道:“完了完了,醋坛子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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