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为了我啊。
姚氏如此想着。
不是为了我的美丽或者其他的优点,不是为了我对她的回报,不是为了我的名声,不是为了我好,只是为了我。
有多久没有体会到这样纯粹的爱和关心了?
从前姚氏和殷萓沅两无猜疑的时候,她过得心甜意洽,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可是当她因为万姨娘母女对殷萓沅失望透顶的时候,这个问题开始反复在她脑海中沉浮。
自己的父母待她一向不冷不热,不冷是因为自己从小到大一直生得漂亮讨喜,不热是因为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女儿,对家族的贡献有限,不会得到太多重视。如今这种关怀备至甚至百般讨好的情况,是姚老爷和姚太太得知自己一飞冲天,被殷家二爷看中时才开始的。换言之,父母因为自己高嫁了,才对她好的。
自己的丈夫几年如一日地对自己关怀备至,即使现在自己冷了心肠,他也一如既往地对自己好着。当年法华寺一见钟情被传为美谈,自己也沾沾自喜,可如今情意淡了冷静下来细想,所谓“一见钟情”,不是见色起意又是什么?如今自己依旧绮年玉貌,他待自己不变,可十年、二十年之后呢?自己终有年老色衰的那一天。
自己的婆母、大姑子、大伯、妯娌之流,待自己也不算差,可这都是爱屋及乌罢了,因为自己是殷萓沅的妻子,是殷萓沅钟爱的人,他们才会给自己一些颜面和关心。
这些都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啊。
姚氏头一次想明白这一节的时候,觉得很可笑。可翻来覆去想了太多回,又逐渐地认了。为人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天底下又不是唯独她一个人如此,别人家的女儿,和她的命运不也是大同小异吗?
因为是女儿,所以一辈子只能是父亲、丈夫、儿子的附庸,他们的悲喜决定着她的悲喜,他们的荣辱萦系着她的荣辱。
可是女儿不一样,这贴心的小棉袄,这样细腻地感知着她的情绪,这样无畏地用自己的方式爱护着她,这样纯粹而又不求回报地爱着她。
姚氏再度泣不成声。
这一回不是撒泼,也不是做戏,更不是伤心。
然而感动归感动,事情还是要得到解决。幸而余氏行事隐秘,并未惊动旁人,妯娌二人商量之下,干脆不再寻找能向众人交待的缘由,而是将事情强势镇压下去。
经手此事的只有余氏房中的婢女,她们是帮助余氏协理家事的左膀右臂,向来忠心耿耿又能严守秘密,倒也不必担心。流丹阁那边必然要捂得死死的,就按照姚氏先前的计划,将娟姐儿接到物华堂来照料,这样过一些时日娟姐儿病愈之后,众人只当是姚氏照顾得精心,不会再起疑,还能给姚氏再添贤名。届时再以“照顾四姑娘不力”为由对流丹阁的下人小惩大诫,就能顺利将娟姐儿病情反复这一节抹过去。
至于娉姐儿,一心为母虽是孝心,但行事有失悌爱,偏颇不仁,自是要吃教训的,不过教养她乃是殷萓沅与姚氏二人的事,余氏不便插手,便也任由姚氏将娉姐儿带回。
姚氏本应该严厉地责罚娉姐儿,将她的性子扭转过来,可偏生感动于娉姐儿对自己的感情,根本不忍心苛责。不仅向殷萓沅隐瞒了女儿的行径,连装模作样关她几天禁闭、罚些许月例这样的惩罚都没有,只被姚氏点着脑袋提着耳朵教训了两句。
横竖此事无外人知晓,姚氏已经预备好了话术来应对余氏的质问:既是要大事化小,就应该当作无事发生,倘若这时候惩罚娉姐儿,旁人必会询问缘由,一句谎话要用无数谎话来圆,万一露出破绽,不仅前功尽弃,还对殷氏女儿的声誉有损。倒不如干脆就此揭过,隐秘而又安全。
谁料一直到娟姐儿在姚氏的“精心照料”之下痊愈,余氏都一直没再过问此事,更没有揪着娉姐儿是否该被责罚不放,事情就这样在花老太太的赞誉和万姨娘的感激之中,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等娟姐儿痊愈之后被挪回流丹阁,已是年关将至,谢握瑜要回谢家过年,又到了与手帕交离别的时节,三位小娘子都有些依依不舍。娉姐儿与婷姐儿说定了,在离别之前,谢握瑜要在秋水阁和长天阁各留宿一夜,好生话别。
青金宝鸭炉袅袅吐着烟气,熏得长天阁暖香阵阵,谢握瑜在铺着兽皮坐褥的罗圈椅上坐了一阵,便觉得额上细细密密出了一身汗,干脆脱了罗袜,趿着鞋子走到罗汉床边,爬上去盘腿坐着。
她笑眯眯地冲婷姐儿招手,婷姐儿便笑嘻嘻地走了过去,与她挨在一处。谢握瑜摸摸她头上的红绒花,神情带着不舍:“嗳,明天我哥就要来接我了,下次见面就是上元之后了。”婷姐儿宽慰道:“虽有两个月不见,可吃过元宵,就又能一道了。”谢握瑜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可我还是有些舍不得,还是你和娉姐儿好,是亲姐妹,还是双生子,长长久久的不分离。”
谈及娉姐儿,谢握瑜又想起什么,神色中带着一点担忧,嘱咐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和娉姐儿好好的,莫再生分了。”婷姐儿弯起眼睛:“不必担心,正如你所说,我和娉姐儿是亲姐妹,还是双生子,怎么会生分呢。”谢握瑜犹豫片刻,还是说道:“上次娟姐儿生病的事……”
“姐姐忘了?”婷姐儿开口将谢握瑜的话打断。
对素来温柔而又守礼的婷姐儿来说,贸然打断旁人的话是一件极为罕见的事,可此刻的她却显得理直气壮,脸上的笑意纹丝不动,“是大伯母自己亲眼看见娉姐儿做了不对的事,这才告诉娘亲的,与我们可没关系。”
本不该被第四个人知晓的秘密大剌剌地从婷姐儿口中出来,谢握瑜有些慌乱,连忙握住她的手:“这事儿姨母叮嘱过,不许我们再提的。”话音刚落她又有些后悔,明知道余氏说了不许再提,可率先挑起话头的却不是婷姐儿,而是谢握瑜自己。
“怕什么,此间只有你我,外头有微雨她们守着,不会外传的。”婷姐儿如此说着,神色平静,甚至有闲暇拿起帕子,细心地揩拭掉谢握瑜掌心的汗意。
谢握瑜看向婷姐儿,她左手托着谢握瑜的手,右手拿着帕子一下一下地擦着,神情温柔而又专注。谢握瑜盯着她看了半晌,神色有些复杂,也不再和她争论到底该不该再提起这件事,而是用一种近乎喟叹的语气小声道:“若是被娉姐儿知道此事并非姨母凑巧看到,而是你告诉姨母的,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她不会知道的,”婷姐儿淡淡道,“伯母知道我们是对的,娉姐儿才是错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这件事中抹去我们的存在,装作是意外发现来处理了。伯母不会说,你我也不会,娘亲和娉姐儿又从哪里得知呢?”
谢握瑜垂下头:“我还是觉得我们这样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婷姐儿再次打断她,“我们是对的,错的是娉姐儿。”语毕,似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婷姐儿微微停顿片刻,又恢复了往昔的柔和,“我知道姐姐觉得有些对不起娉姐儿,心里不舒坦。我笨嘴拙舌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导姐姐,语气生硬了些,还望姐姐莫嗔莫怪。”
谢握瑜连忙摆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婷姐儿微微一笑,继续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姐姐,或许姐姐捋顺之后,会觉得好些。”“你问。”
“首先,姐姐和我屡次在看望娟姐儿的时候被娉姐儿支开,起了疑心继而发现娉姐儿掀开娟姐儿的被子时,可是如我一般,感到震惊、慌乱?”
谢握瑜点了点头。
婷姐儿笑道:“我们之所以会这样觉得,是因为我们知道娉姐儿的做法是不对的。”如果被她们发现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秘密,以谢握瑜的性格,应该会觉得有趣,可能会欢欢喜喜地去抓现形,或者大大方方地取笑娉姐儿;以婷姐儿的性格,则是会心一笑,为免姐姐难堪,假装没有发现。
慌乱的情绪涌上来的那一刻,已经足以确认是非对错了。
谢握瑜想通了这一节,内心的不安化为一声幽幽的叹息。
婷姐儿继续道:“我们知道这样不对,当然要想办法把事情变成对的。我们都和娉姐儿要好,自然知道,替她隐瞒此事,或者成为她的同谋,虽然或许能让娉姐儿感到高兴,却也不是正确的事。我们必须阻止她,这就涉及到我想问姐姐的第二个问题:我们该怎么做?”
“如果直接告诉娉姐儿,她这样做是不对的,请她停止这样做,她肯定不会听我们的,而且会很愤怒;如果告诉万姨娘,让她小心防备,万姨娘肯定会对娉姐儿心生怨恨;如果告诉我娘,且不论她会不会相信和处置,单是我和娉姐儿意见有分歧,逼迫她相信一个女儿,否定另一个女儿这件事,就很让娘觉得痛苦了。”
“所以告诉伯母,由伯母出面解决这件事,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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