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云低垂,寒风嘶响,枯蓬被拉扯得后仰前扑,直到雪粒将它们完全埋葬。一顶青呢小轿静停在德胜门外,似是为寂如坟茔的军营带去方矮小的墓碑。
“此次瘟疫凶险异常,常致病于呼吸之间。江侍郎国之栋梁,岂可往京营涉险?更何况侍郎居于内城,频受陛下召见,若将疠气带入宫闱,朱恺万死难辞其咎!”
轿中传来一声冷笑,“朱总督隐瞒军中疫情、疏忽京师守备之时,怎不言罪极难逭?”
京营总督朱恺一面目示兵勇将软轿团团围住,一面继续用故作羞愧、为难和恳切的语气为自己开脱,“非朱恺隐瞒不报,实为震慑外敌、安定民心计,不敢走漏半点风声!臣等一片忠赤之心——”
“我且问你,如今京营之中,患病将士共有几人?防卫治疗之法是否有效?物资能支撑几日?战力有几分减损?”
“这……”
“满口忠孝节义,办事则敷衍颟顸,对属下将士全不上心,朱恺,你的确该死,”轿中之人不耐烦地催促身侧的长随,“江泰,入营!”
江泰躬身应承,却见朱恺快步上前,一把按住轿杠,“前方军事重地,方圆五里内不许外人进入,江侍郎请回吧!”
“本官奉旨巡营,朱恺,你想抗命不成?”
“朱恺不抗君命,只抗乱臣贼子之言!杨光中盗窃国柄,幽禁天子,罪行累累,人神共愤!江侍郎不能回天挽日,反为虎前呵道之伥。使尔父在天闻知,能不痛心哉?”朱恺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请侍郎速回城中安歇,京营情势几何,本官自会报闻圣上!”
“今日这大营我非去不可!江泰……”
朱恺挥下右手,四面兵卒纷纷横举长矛,将苍寒的雪色用尖锋刺进软轿,“来人,送江侍郎回城——”
冬风忽将青帘揭开,轿中人的面容映入朱恺眼底。他像是被铜锤猛然砸中了胸口,瞳孔霎时紧缩,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
朱恺和他的手下未及反应,就见数百名锦衣卫自德胜门鱼贯而出。刀锋的环簇下,为首的白马稳稳落蹄。一袭绯袍翻下鞍鞯,向怔立的朱恺匆匆撇去一眼后,俯身跪到青呢轿前。
“臣江永护驾来迟,叩请陛下责罚!”
“我本江湖游医,因营中医师染病故去,才被掳来料理疫疾,”说话的男子布衣上打满了补丁,面颊枯瘦脏污,看上去十分疲惫, “幸得朱总督鼎力支持,治瘟乃能初见成效。今营中病患渐次恢复,预计一月之内,京城将再无疠气之忧。”
林又清定睛看他,“朕之前见过你。”
“皇上圣明,”那名男子叩首,“草民卢捷,万历四十五年入太医院供职,天启七年解职归乡。”
“为何离开?”
“太医院里庸医尸位素餐,每日只知勾心斗角,草民不愿同流合污,便离开了。”
“只是这样?”
卢先生听出咸嘉帝话中不豫,沉默着,把头埋得更低。
营中校尉适时端来两碗汤药,江永接过一碗喝下,片刻之后察无异样,才将另一碗递给林又清,“此乃达原饮,万请陛下即刻服之,以免疫气侵染。军中时疫情势,何妨稍后再问?”
“天子垂询,草民不敢分毫隐瞒,”卢捷向江永投去感激的目光,顺势将话题拨转回京营暴发的瘟疫上来,“自咸嘉二年起,陕西、河南、山西等地次第出现相似疫症。感染者偶于肢节间生一小瘰,继而饮食不进,目眩作热,烈者甚至呕血数口、立时毙命。此疫爆发急遽,州县长官措置无方,唯坐视一家之并死,一村之尽空。百姓走投无路,多从贼寇蜂起,此疫随之蔓延全国。京营此次大疫,正是这种疙瘩瘟。”
“彼时草民四处游医,偶遇感冒发热等症,初开伤寒经方,以麻黄桂枝解表,黄芪白术补气,然而医不对症,十有九亡,草民苦研脉案,乃知此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卢先生被林又清亲自扶起,“非如《伤寒》所言,因四时不正之气而发,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疠气自口鼻而入,客于半表半里之横连膜原。达原饮中所含槟榔、浓朴、草果仁,正为令邪气溃败,速离膜原,故在温疫初起之时,效果极佳。对于急症重症,则需复加大黄,制三消饮以解之。”
“大黄乃泻下攻积的虎狼之药。患者既已性命垂危,如何能再伤元气?”
“回陛下,所谓重症用险药,关键时刻不愿一搏,才会痛失最后的生机,”卢先生躬身回答,“草民用三消饮救治沉疴之人,六脉复苏者不过十中五六。欲求改良之方,却是进展寥寥。”
又清面色微变, “朕听闻卢公划京营为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区,区域间禁止人员流动,不知此举有何深意?”
“此乃辨症分治的隔离之法。若令康健者与染疫者、轻症者与重症者混居一处,则疠气呼于病患之肺腑,入于旁人之口鼻,瘟疫迅速蔓延,必至遏无可遏。草民将无症及轻症患者安置南营,重症及危重病患安置北面,既能减缓瘟疫在军中及向城中传变,又方便草民诊治、随症施药。”
“以卢公之见,京营战力何时恢复,最多恢复几成?”
“回皇上,迄今为止,营中已有四成士兵染疫而死。倘时和岁丰,不兴疵疫,疠气半年可消,营中兵马尚能保存半数。”
林又清将袖口捏得微皱,侧过身去,通过大敞的帐帘眺望东北角的山坡。那里是焚化所有患病尸体的地方,因为离得远,只看见一片灰黄,“传朕旨意,病死军户视同阵亡,所欠赋税一律免除。”(注5)
“草民代营中全体士兵,叩谢圣上隆恩!”
“陈副将,尽快从京畿招募乡民健仆以充兵源。京营者,朝廷安危之所寄,切不可再有闪失!”
“这……”副将陈度一脸为难。
雪粒狂飙着冲进大帐,九五之尊面色骤变。他正要斥责,被卢捷截了话头,“陛下,您只道兵力折损、京师空虚,却不知为保全京师与此半数兵力,京畿已是遍地丘墟!”
“什么?”
“为免疠气蔓延帝都,总督向京畿各州、县下达封城死命,甚而派兵把守京师各方要道,但遇过境百姓,不论患病与否,一律处死,”卢先生眼含热泪,低伏的后背剧烈颤抖,“医师、药材、物资率以京师为先,迁延至今,京畿疫情已难控遏。有不幸染病者,只有听天由命,或能死里逃生,不过百中一二,他们能如何为陛下尽忠?”
林又清嚯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帐外走去。江永等人连忙跟上,眼见陛下踉跄着走向早已备好的天子乘舆,忽而停步,猝然转弯,重新坐进了那顶青呢小轿,“江泰,往北走。”
江泰惊恐地看向家主,江永快步上前,“皇上,天色已晚,应当回宫了。”
帘后无人应答。
陈度气急败坏,扯过卢捷,一脚将他踢跪在雪中,“还不向陛下请罪!”
“江永,让所有人都退下,”轿中的声音略微停顿,又接着发号施令,“卢捷,你近前答话。”
卢捷忍着痛,缓慢挪到轿帘跟前。
青幔骤然揭开,无形的威势压紧了他的头皮。卢捷小心抬头,正对上咸嘉帝凄恻的目光,“卢太医,你同朕说实话,”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问道,“朕的父皇与皇兄,当真是正常死亡吗?”
“皇上垂问,草民不敢不据实禀告,”卢捷再次叩首,“光庙与熹庙,确为寿终正寝。”
“皇兄年富力强,不过受惊落水,如何会——”
“皇上,确为寿终正寝。”
“卢先生,你退下吧,”林又清无力地瘫坐轿中,嘴角挂起自嘲的苦笑,“果然,人人皆可欺朕。”
京郊的路旁扔下了许多人,有疫症急发而无人收殓者,有衣不蔽体而冻毙风中者,有铤而走险而被殴惨死者……他们衣衫褴褛、四肢灰败、瘦骨嶙峋,层层摞叠地掩埋在大雪之下,天地寂静,只有寒风“呜呜”唱着无情的挽歌。
“五爷!”
林又清甩开江永,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
“此地疫情严重,五爷万金之躯,切不可深入乡里,”江永从数尺积雪中慌忙爬起,再一次用双手紧紧拉住又清,“五爷,咱们还是回去吧!”
他的手中再次一空,咸嘉帝固执地越走越快。江永急道, “五爷,您的安危关乎天下治乱,岂能轻率措置!”
林又清驻足,等待江永靠近。
“恒之,你放心,朕只想亲眼看看治下百姓,并没有想过逃跑。”
雪停风住,周遭复归于沉寂,只有二人行于道中,踩出“吱嘎吱嘎”的细碎声响。
“咸嘉十二年,河南巡抚赵略上奏,”道边的尸体早已冻硬,咸嘉帝直起身来,垂眸低语,“河南民力已竭,今又乘以天灾。暴雪多日,道旁尸横遍野,村落尽为废墟。黎庶无不烧家私以取暖,趟风雪以觅食。颠连饥寒至此,而遇追比尤甚,耕牛、余粮皆充赋税,不知明年如何残喘……”
屋舍一间挨着一间,几乎全都大敞其门——天灾**掏空了它们,就连屋顶的茅草也没有放过。“咸嘉十年,陕西临潼知县许玉衡上奏,”林又清的声音开始颤抖,“数年来,灾患频仍,耕种无获。兼之贼事日棘,哀哀元民再罹凶锋,闾阎凋残,十室九空……”
他不顾江永的劝阻,向其中一洞房舍走去。
屋中住着一家四口,母亲死在灶台旁,腮边凝固着疫症突发吐出的黑血。锅中的汤水落尽尘灰,依旧清澈地照见人影。年长的儿子扑倒在地,摔断了细瘦的脖子,手臂依然伸向母亲。他的父亲被卷在角落的草席中,身边的破布里裹着一个不满周岁的、被老鼠啃咬得体无完肤的婴儿……
江永扶在门边狂呕不止。
“咸嘉四年,监察御史张国治上奏,”林又清泣不成声,“山西疫情大作,死亡塞道,十室九空,竟有阖家丧亡,无人收敛者……”
原来奏折上的文字是这个意思,他们描绘的是这样的末世图景……
所有气力都在瞬间散去,咸嘉帝瘫跪在屋外,涟涟热泪打在雪中。
“他们怎么过得这么苦啊,”他抱头痛哭,“怎么这么苦啊……”
“座师,学生回来了,”已是戌牌时分,江永方回到内阁。他瞥见首辅手边已经凉却的汤药,恭敬提醒道,“座师,还是先用完达原饮,再继续拟票吧。”
杨光中摘下眼镜,接过门生端来的药碗,“达原饮分发到各宫各衙了吗?”
“座师放心,学生都安排好了。”
“怎么出去了那么久?”
“皇上今日巡幸京郊,见百姓倍受疾疫之苦,忧心如焚。奈何内帑空虚,遂命学生前往内官监,取万历中所储辽参出宫售卖。学生将辽参抵与各大药铺,得万余金。皇上用以召集全城医师出京疗疫,并遣巡城御史收殡亡者。”
杨光中不置可否,只是叮嘱江永,“回去告诉你的长随,往后再遇今上,绝不许从其指令,暗中出巡。”
“学生会问责他的。”
杨首辅颔首,将手头的票拟递与江永,“贺时彦已解开封之围,然而花费甚巨。隽泽上书于我,极言河南贼乱之烈,而当地官军畏葸疲玩,无一激励约束之法。若要稳住豫中局势、遏止流寇东进,非从头募兵、筹饷、购械、整章不可。”
追随座师数月,江永已熟知其中关窍,“贺督师要银多少?”
“一百万两用作军饷,一百万两购进火炮兵械。河南连年灾荒,赤地千里,他还需一百万两筹办粮草,”江永览章议论,“若再有修筑工事、安置百姓、招抚流寇、设立官员等举措,就是追加一百万两也不见得足够……座师,我们可拿不出这么多钱。”
江南财路封锁,江北再缓征税,蠲免逋赋之后,国库唯倚仗各地御史巡按的‘追赃’和乡宦缙绅的‘助饷’,然而官员虚与委蛇,豪绅手眼通天,派出的厂卫倒是办事得力,却又太过贪暴酷烈,搅得民间怨声载道的同时,输入府库的金银还不及搜刮的十分之一。杨光中因为他们的拥护得以废帝专权,必难以摆脱他们聚敛民财而带来的恶名。双方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光中只能忍气吞声。
“今年节慎库输银计两千万两……”
“两千万两?”江永质疑道,“学生曾听沈容提及,座师废帝当日抄检京中巨室,所获不下三千万两。”
“雁过拔毛,且为之奈何?” 光中垂首抚平袖上的每道皱褶,这是他在心烦意乱时的习惯动作,“今年节慎库输银计两千万两,支付九边自天启二年以来拖欠军饷五百万两,购炮、修边、筑堡、抚恤三百万两,赈济河南、陕西、湖广灾荒一百万两,安置就抚流民一百万两,发放百官所欠薪俸三十万两,疏浚河道、加固堤坝、城防等共一百万两,加上此前内库存银,我们手头还剩一千余万两——周绪经略辽东,又找我要了六百万两白银。松锦大战后宣军元气大伤,建奴铁骑仍在关外虎视眈眈,这笔银子无论如何都省不下来。”
“座师,如今流寇遍及中原,湖广、川蜀亦多有滋扰。彼等兵马娴熟、诡计多端,已不可漫然易视,”江永为贺时彦说话,“贺巡抚请饷四百万两,学生以为合情合理。”
“京营疲弱至此,我如何能将剩余库银全部予他,”杨首辅支颐长叹,“拨出三百万两,已是朝廷的极限了。”
江永站在座师下首,见他仍在思考,“不谷已经决定,将郧阳、襄阳、德安、黄州、承天五府划归贺时彦治下。湖广鱼米之乡,大片良田未罹灾患。于彼征粮,足以供养河南兵勇。”
朝廷的一纸诏令,究竟还剩多少权威?湖广五府地处江北,到底是南方官绅的地盘。江永点头称是,并非认为此法当真可解燃眉之急,然而座师已经黔驴技穷了。
“另有一件棘手之事,需要交给恒之来办。”
注5:瘟疫相关信息,引自电影《大明劫》中台词及吴有性所著《瘟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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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穷水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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