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东宫相处了这么久,慕容淙从来没有跟她问过一路上发生的事,但是瑾穑知道,她这一路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定然了如指掌。依她观察所见,这位太子虽然一幅病弱,足不出户,可耳聪目明得很。她一直在心里等待着他问,可是却至今一字未提,孰料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却没来由地插了这么一句,都不觉得有些生硬的吗?都不给人留任何防备的吗?!

“于公,太子妃是君,于私,长嫂如母,臣弟焉敢不舍命相救。况且,臣弟这条命,亦是太子妃所救。”要说慕容衍能被中宫挑中作为备选保险,这眼力、脑力都是绝对过关的,这反应速度,这情真意切瑾穑是佩服的。若不是被这位‘儿子’亲口调戏过以身相许,她都要被他感动了。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七弟,来,你我共饮此杯!”兄弟果然是兄弟,演技都是一流,彼此掷出的风马牛不相及的台词都能衔接得天衣无缝。

“谢皇兄!”兄友弟恭,莫过于此。

手足情深的戏码唱罢,慕容衍夫妇告退。自家王爷已经离了两个身位,七王妃还依依不舍地看了慕容淙一眼,看来,这位前候选太子妃,真是念旧得很啊……

“闷得慌,扶孤去殿外喘口气……”真是妾心似水,郎心似铁。慕容淙对楼婉是真没感情还是假没感情,瑾穑看不透,但也并无所谓。

殿外已然下起了雪,在北方,本是寻常,但是南朝的雪何曾有这样纷纷扬扬地,瑾穑见之不禁雀跃。

正在廊下款步而行,忽闻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瑾穑往外看去,正见庭中开阔,一片红梅,迎风傲雪,悄然盛放。

“妾闻这殿后园囿的一片红梅林,乃是前朝陈主手植,皆是稀世珍品,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几株红梅罢了……也值当你高兴成这样?”慕容淙今夜多饮了几杯,一贯煞白的脸色,异常潮红。

“前朝陈主,是个风雅至极之人,书画皆精,诗文俱妙,他亲手所植,岂会凡品?”陈主的审美眼光,肯定是当世顶级啊。

“玩物丧志,治国无方,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慕容淙冰冷冷地不加掩饰的不屑。

“陈主昏聩,奸臣当道,红梅何辜?”瑾穑不禁要为他鸣个不平。“史官曾载,陈主为博佳人一笑,隆冬大雪,不畏严寒,亲手栽种于园中,由此可见,虽然他不是位好君王,却是位会哄人开心的好郎君,两仪四象,天生万物,凡人凡事,都是多面的,岂可一概而论。”

慕容淙酒气上涌,脑袋略略有些昏昏沉沉的,脚下开始虚软无力起来,不想与她一介妇人之见争辩。

瑾穑扶他坐在廊下,道:“这红梅香气清芬,提神醒脑,妾去为殿下折一枝来,醒醒酒气。”

于是,经年冰雪不消融的太子殿下便看到了如下这一幕芳华盛景:

在这凛冬的寒夜,雪落无声,北风的呼啸暂且停驻,整个世界都仿若被隔绝在外。她穿着雪白狐皮大氅,细密柔软的白狐毛围在纤细的颈子上,衬得她酒后微醺,盈盈笑靥,粉嫩生嫣,与那一株株红梅相映,一同傲立在风雪中,慕容淙竟看得有些恍惚。

但见踏雪而行,款款入得红梅林。落光了叶子的遒劲枝条上,缀满朵朵鲜艳的红梅。花瓣上积着星星点点的雪片,那鲜艳的红,好似碧血染就。她身量尚未长成,梅树高得很,跳了几次试图去攀折,都没有够上,树枝被她拉扯得抖个不停,落了下来的花瓣躺在洁白的雪地了,红梅白雪,血红鲜白,刺人眼目。

“再拉扯几下,好好的梅树便要被薅秃了……”梅树后的暗处忽地传来一个人声,瑾穑吓得退了一步。

只听一声无奈的叹息,毫不掩饰的不情愿,道:“臣下自请为太子妃殿下折梅。”那个身影半个笼在梅树幽魅的阴影中,半个映在雪光里,半明半寐间,他已信手折了两支,走到她面前,躬身呈上。

广袖垂了半幅,有零落的红梅花瓣附在他衣上、发上,瑾穑第一次见人躬身行礼都行得这般玉山之姿,倜傥行云,恍如谪仙一般。她犹豫了一下,回首望了一眼慕容淙,看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方才接过梅枝。那人又朝着慕容淙的方向,遥施了一礼后,方直起身来。

此时,恰好子时正,阊阖门开始燃放除夕烟火,刹那间,五彩斑斓的焰火,映亮了整个夜空,瑾穑借着这点光亮,终于看清了这人的脸。

只见亘古长眠的寂寂苍穹中炸开千朵万朵璀璨烟花,白衣翩翩胜雪,墨发束在玉冠里,暗香清浅,她只觉白雪红梅,一齐落在他衣上,也似落在了她心上,点下了一点朱砂。

她那时候,并不知晓,元兴元年元月元日的那一枝红梅白雪,竟记在了许多人的心上,一记便是许多年。

她已然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直到慕容淙连咳了两声,她方回过神来,茫然地转过脸来看着他,

“那,便是董十一郎……”身边人说得不咸不淡,不轻不重。

瑾穑混沌一片的脑子里,渐渐清明起来,只默默在心底里叹一句:当真是‘妙年高洁,风姿郁美’,难怪宁国公主念念不忘,要奋不顾身扑上去了。

返回的路上,慕容淙看她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花瓣,忽然问道:“比起沈家儿郎,何如?”话一出口,慕容淙觉得自己今夜真是醉得厉害,竟然会问出这样的话。真是……有失储君体面。

“殿下,知道沈默?”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和亲前,她每日听嫄娘讲述他的事迹,他必定也是摸了她不少的底。

“前陈上柱国大将军沈虎之孙,将门虎子,八岁从汝,剑术超群,甚肖其祖父。听闻……你二人……一同长大。”想那沈家在前朝,也是跺一跺脚整个都城都要抖三抖的权贵豪门。他祖父当年都曾败于沈虎之手,前陈失了江山,有一半的原因都是沈虎去世后,再无这样的股肱大将可以抵挡四面之敌的缘故。一代名将之孙,却做了一个小女娘的裙阶之臣,他的心里,总是存了些许鄙夷的,男儿当志在四方,怎能绊在一个区区女娘身上。

“谁还没个年少倾慕之人,”她答得太过坦然,惊得慕容淙哑口无言,在自己这个正牌夫婿面前亲口承认与侍卫有私情,都不带委婉开脱一下的吗?说好的南朝人男女避讳的呢?

瑾穑转过脸来笑问:“难道殿下没有吗?”

“并无……”慕容淙负手而立,看着她,等着她讶异而后窃喜的表情。

“那真是……太可惜了,”她那眼神哪是可惜,分明充满了怜悯,分明是在说:你太可怜了……

“妾先前以为楼王妃与殿下,跟妾与沈默是一样的年少之谊……”

“她是母后择下的太子妃,仅此而已。”冷得如这冰雪一般,撇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这话就听着未免有些伤人了,想起方才殿中楼婉看他的眼神,瑾穑暗暗叹息,果然太子之位上坐着的,哪里会是什么柔情似水的人啊……看来楼王妃的一番深情,终究是错付了……

“听嘉诚说,张良媛亦是自小随在殿下身边的人,”张良媛,嘉诚生母,自小跟在他身边服侍,东宫十几名妃妾,独张良嫄一人生下庶长女与长子,可惜,三年前生庶长子的时候难产去世,一尸两命,听宫人们讲,从此太子便不再召寝妃妾,这总该是情深义重没错了吧?

慕容淙的脸色果然稍稍黯淡了下来,又走出一小段路后,才幽幽道:“东宫之人,皆是母后所选,孤自小还算亲近之人中,她心思最为纯正。”

哦,意思就是并无男女之情,只是挑了个心地最干净的。话都说到这里,瑾穑再不说点什么,就尴尬了。但她又不能说:你竟是如此冷情凉薄之人。便只能扯出一抹卖乖的笑:

“殿下胸有天下,自然不像妾等一介女流之辈,儿女情长。”

慕容衍停下脚步,深深看她。

她意识到强行挽回,似乎更是听着不对味,马屁拍在马腿上了。努力自然地笑笑,岔开话题道:“这红梅真是极好,妾回去找个梅瓶好好插起来……”

望着已走远的两人,一个暗影从梅树后步出,缓缓弯腰,捡起几片零落雪地的红梅花瓣,真是红得夺人眼目!血滴白雪……将那几片花瓣放进袖中,静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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